“接触那在天上的美”:爱伦·坡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是象征主义萌芽期的作家。他虽然只活了 40 年,却在美学方面提出了很多颇有见地的观点,在诗歌和小说创作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对象征主义的产生和发展,对波德莱尔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爱伦·坡一生创作了 50 篇小说、70 首诗,还写有《创作哲学》(1846)、

《诗歌原理》(1850)等理论著作。

从总体上讲,爱伦·坡的美学观点和文学创作更倾向于唯美的追求。他在《诗歌原理》中说:“我坚信,那种最纯洁、最崇高、最浓烈的快感,来自对美之沉思。”出于这种看法,爱伦·坡反对说教主义,也排斥浪漫主义的“激情”。他说:美的本质,每浮现于灵魂之升扬的激动——与沉醉人心的激情,没有什么关连——或者说,美浮现于那种真理,它是理性之升扬。” 他认为“教训”“腐化我们的诗的文学”,“激情”阻止对美的获得。只有在“灵魂之升扬的激动”中,才能领略美,把握美。

这样的观点必将导致两种倾向。一是唯美主义。爱伦·坡说,诗就是“美的有韵律的创造”,最大快感就在于“美的沉思”,一是神秘主义。爱伦·坡认为,作为诗人,必须努力“接触那在天上的美”,世间的美,只是“天上的美”的一个倒影。这种看法,正是象征主义的美学观。

那么,如何在诗中创造美,并使读者领略、把握住美呢?爱伦·坡指引我们注意下述五方面:

第一,加大效果的强度,爱伦·坡说:“当人们谈到美的时候,他们不是把美看成一种性质⋯⋯而是一种效果——简言之,他们所说的,是那紧张而纯粹的灵魂之升扬⋯⋯”因此,他认为,写作一篇小说或一首诗时,要寻求某种效果,并努力突出这种效果,在《创作哲学》中,爱伦·坡谈到,他写作《乌鸦》这首诗时,是要抒发自己内心的“最大限度的悲痛与绝望”。为了实现这一主旨,诗人做了如下处理——“我”对乌鸦的所有提问都得到一个回答:“再不来了!”“再不来了”这句话在诗中反复了 11 次。这种处理无疑具有加大效果强度的作用,不但突出了诗人由于爱人之死而引起的悲痛绝望,也使读者的心境为之阴郁、黯淡。

第二,强调诗的音乐性。爱伦·坡认为。要使诗达到一定的强度,离不开格律、节奏和韵律这些音乐的成分。他说:“也许只有在音乐中,人的灵魂庶几可以达到⋯⋯创造至高之美的境界。”这种观点,切合诗的抒情功用, 也符合诗歌创作的一般规律。他的诗作,都是他不倦的艺术探索的结果,一般都达到了音乐的境界,如前面提到的《乌鸦》,以及《致海伦》,《安娜贝尔·李》、《致一位在天国的人》等。其中,《致海伦》最具有代表性:

海伦,你的美对于我/犹如尼萨的船舸,在往昔/它们飘过芬芳的海波,/把漂泊者从倦人的旅羁/载回故国的陆地。

经历了海风多次的吹拂——/你那风信子般的美发;你典雅/的脸庞,水仙女的风姿,带我/回到希腊的熠熠光华/和古罗马的气魄。

看!在一个华美的窗龛/你如雕像那样伫立,玛瑙明灯擎在手里!啊,赛琪,你来自彼岸/那不可及的圣地!

这首诗,即使是通过译文,我们也能在吟诵中领略到一种音乐美。诗篇节奏分明,读来抑扬顿挫,起伏有致,感染力极强。而且,我们跟随着诗人, 展开想象的翅膀,由现实中的美人斯丹娜夫人,想到荷马史诗中的美人海伦, 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女,想到身生双翼、弯弓射箭的爱神丘比特的恋人赛琪(一译普赛克);由现实进入到古老而神奇的境地,进入到象征着至善至美的艺术殿堂。这时,我们的心灵还可能“静观”,到诗人所推崇的那种“超凡美”,从而得到慰藉,得到陶冶,得到升华呢!

第三,表现梦幻世界。爱伦·坡认为:“觉醒世界的边际与梦幻世界的边际,时而交融不可分。”在梦幻世界里,灵魂可以通过冥思和静观而瞥见, 接触到“天上的美”。因此,在创作中,爱伦·坡常常把现实和梦幻结合起来。如上引《致海伦》就具有梦幻色彩,《乌鸦》更是一个梦境的复述。丧妻之痛、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于是他假托幻境,通过“我”与乌鸦的问答,通过“再不来了”的反复咏叹、让人们看到他阴郁而悲观的内心世界。这样的描写,给人一种似真非真、似幻非幻、亦真亦幻的印象。更耐人寻味, 更具有诗意,产生了一种朦胧美。

第四,追求恐怖、怪诞。恐怖怪诞是爱伦·坡小说的基本特色。《黑猫》、

《阿芒蒂拉多的酒桶》、《丽基娅》,特别是《乌合古厦的倒塌》等小说, 采用“把滑稽提高到怪诞,把害怕发展到恐惧,把机智夸大成嘲弄,把奇特变成怪异和神秘”的方式,造成强烈的效果,让人领略到一种怪诞美,丑恶美。甚至,爱伦·坡的诗歌创作有时也追求恐怖、怪诞。如《乌鸦》中的情境描写,就有这种效果。诗人写道:“我”为了排遣对于亡妻的“相思情”, 在“静静子夜里”“困倦读逸诗”。屋外,“万籁声俱寂”;远处,“余火残影地上跃”;耳畔,“风声破寂寥”;室内,“凄凄紫罗帷”,发出“嗦嗦响”。这种气氛的渲染,自然使人“害怕”,下面的描写则造成了“恐惧”: “我”十分感伤,因为“诗中无药灵,难解相思情”。正当此时,“忽闻叩门帘”。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敲门?于是,无限恐惧脑际绕”。但当“我” “稍稍惊魂定”,打开房门时,却“夜色茫茫空寥寂”,“此外别无其他了”。正疑虑之时,“又闻哒哒响声高”。怎么回事?“我心稍定探秘奥——唯有风声破寂寥!”接下来,“我

伸手开窗门,忽闻扑扑声,飞入高贵一圣鸟,乌鸦飞不停,无意表尊敬,端坐门框顶;神态胜似王公傲,智慧女神足下蹈,高栖独坐还寂寥。

这种描写、这种渲染、假如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自会毛骨悚然,心惊胆寒。而这正是诗人的审美追求。

第五,强调暗示写法。爱伦·坡反对直露。他认为,在诗中“接触那在天上的美”,要靠暗示,靠象征,即:利用“时间里的事物与思想,作多种形式的结合。”这种观点,把爱伦·坡导向了象征主义。后来的波德莱尔的“感应论”,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说,都是爱伦·坡观点的延伸。爱伦·坡本人的创作,虽然也包含着唯美主义的成份,但也明显地表现出象征主义的某些特色,动用象征,暗示的写法就是其例如《黄金国》:

锦衣华饰,英武的骑士,穿过阳光和绿荫坡,长 41 途旅行, 高歌一曲,到处寻找黄金国。

两鬓渐斑——这铮铮铁汉——/心中一阵阵焦灼,当他发现/遍寻不见/传说中的黄金国。

壮士坠地/已奄奄一息,游荡的黑影从身边过——他问:“影子,哪里才是——流乳与蜜的黄金国?”

“月亮上面/山的那边,穿过幽深的黑沟壑,趲行,趲行,” 这么说,那黑影——“若想寻得黄金国!”(李文俊译)

本诗便是采用象征暗示的手法写成的。“黄金国”在西方的传说中是一个理想的国土,在本诗中象征诗人所追求的艺术的完美境界;而骑士寻找黄金国的过程则象征诗人对艺术的完美境界的追求过程。诗作中表现了诗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顽强精神,但最后一节暗示出, 诗人的努力归于失败,前途十分黯淡、渺茫,流露出一种悲观的情调。诗作含蓄蕴藉,耐人寻味。人们称这首诗是诗人最后的一首诗。如果是这样,那么本诗倒是他一生的一个形象化的总结了。

不过,诗人倒不用因为自己的艺术探索而悲哀,因为,他作为艺术发展潮流的一个“先知先觉者”,无论是他的美学观,还是他的文学创作,都给后人以极大的启示:启示了波德莱尔,启示了马拉美,启示了瓦雷里,启示了叶芝⋯⋯一句话,爱伦·坡的灵魂将通过他的事业的后继者而“接触那在天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