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恤儿子
梁晓声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说是一些挫折。在学业
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人们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着令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内向又文静。在小学六年里, 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 这方面那方面,奖状获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六年级下学期,他顶在乎的一件事,便是能否评上“三好生”了。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了。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 96 分,语文 85 分,平
均 90.5 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
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
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抑郁。
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 20 名以前。” 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们格外惠
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么?”——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疑心的。
“又不发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自己怎么想?” “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大违反爸爸的性格。但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 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
需要时⋯⋯”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
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
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一所中学。
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呢!”
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生”证书。
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说:“哪怕是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
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他流着泪说:“有的⋯⋯”
于是开学的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
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了,纷纷登门了——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
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们热心⋯⋯
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
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就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人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
有次我问了:“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么?”
他摇摇头说:“都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
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着这些个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 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和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 他们彼此问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
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