跤手张世晨李 东

已经 10 点了，张世晨仍旧躺在床上没有起。

窗外，秋雨绵绵，凉风瑟瑟，几株白杨的叶子在风雨中飘落近半，露出了光秃的枝叉。

沈阳的季节比北京正好提前了半个月。

张世晨舒适地伸展着四肢。他早醒了，不过实在不愿起。几个月了，他很少有机会睡这样踏实的觉，他恨不得不间断地睡上它十天八天，就像在跤场上一口气撂倒十个八个对手那样。可他偏偏没那个福份，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于是索性侧过身，头枕着胳膊，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这时，一群喜鹊飞上临窗的树梢，对着窗子叽叽喳喳地叫。多可爱的小鸟，自打住进这幢市郊宾馆，他就天天隔着窗子看，盼望着它们出现，冲着他叫。他相信这会为他带来好运，他的虔诚近乎到了迷信的程度。现在，这些小生灵又来了，是来为自己报喜的吗？他想一定是的。

昨天晚上，在灯火通明的跤场上，他的腿始终在打颤，浑身发软，不停地冒汗。照说，他的实力不弱，用不着害怕谁。可不知怎么，自从决赛中对安徽一场险些输掉后，他的腿就一直在打颤。是因为内心深处夺魁的愿望太强烈？他说不准，只觉得身上不住地朝外冒冷汗。

辉煌的灯光下，他与今晚的对手面对面地站着。对手是甘肃人，个儿小， 却精悍，听说力气大得惊人，“活儿”也糙得出奇。都是 68 公斤的体重，却比自己矮了一大截，能够打入决赛，没点绝活，能行？他打着晃儿朝对方走出，身上疲软得厉害，像是在发烧。

为了这次比赛，他吃的苦，连他自己也懒得去想。赛前，为了“控”体重，他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尼龙服，头顶着北京八月的烈日，围着天坛公园“跑大圈”，一圈 7000 米，跑了多少圈，他头昏得根本记不住，只知道照规定他

必须在两个星期内减掉 5 公斤的体重，才能够参加二青会古典跤的预赛。14 天，他的食谱始终是葡萄和饮料。19 岁，1.76 米的个儿，68 公斤的块头儿， 正是能吃的时候，连熬两个星期，那饿的滋味儿，真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开练了，伸手一试，对方果然力气很大。他机械地应付着，身子像是堕入了五里云雾。

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是地道的老北京，一家住在北京的广安门外。虽说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可家境的贫寒使他这个独子没有享受过多少生活的甘露。南丰小学的时代结束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进了中学。1985 年，他 13 岁，一个老街坊把他介绍给宣武体校的摔跤教练钟宝义，打这儿，算是入了“跤行”。没多久，一青会结束，北京摔跤队大调整，在各区县体校尖子的选拔赛上，教练里竟无一人看中他。一打听，才知是因身体太胖，线条欠佳。他一着急，不到半个月掉了 8 斤肉，由此成了正式的摔跤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不知不觉的较量中，他慢慢感到身上那种发烧式的疲软消失了，开始有了力气，对方的脸也变得清晰可见。和他一样，那也是一张年轻而充满幻想的脸。

他爱摔跤，又擅长摔跤，有时他甚至觉得除了这一行，他什么也干不了。

从 1987 年到 1989 年，他一路拿了不少奖牌：青年锦标赛、成年锦标赛、全国冠军赛，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就更叫他认准了摔跤这一行。

走南闯北的生活造就了他，使他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他再不会像在昆明海埂基地集训时那样，因为过年回不了家而在年三十抱头痛哭了。他还记得那次在海埂，队里化验肝功能，查出几个人的单项偏高，其中一个就是他。别人垂头丧气，他却一蹦老高，因为可以回家了。当然，家没有回成，他却进了隔离室。后来复查，偏高的单项又恢复正常，结果一住 5 个月。六年过去了，他习惯了忍受寂寞，习惯了忍受这种特殊的孤独。

对方力大如牛，攻势凶猛如初。时间在流动，渐渐地，他觉出对手除了力大之外，“活儿”也的确太糙，没多少技术。“放开了干，输赢无所谓。” 教练葛利明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地响。他惦量着，该来点儿真货了，得让这精悍的主儿尝尝他“绝活儿”的威力。

一连串的技巧加上猛攻狠顶，狮子般的甘肃人被治了个服服贴贴。他赢了。没想到胜利竟来得这般顺利，无疑技术帮了他的忙。他开始觉得赛前那身紧张的虚汗，出得实在有点儿冤枉。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常想，整天这么玩命，为什么？他还很年轻，可身上、腿上都有伤，还落了个脖颈劳损，为钱？可干什么，在哪儿干，他一个月还能挣不出区区 80 块人民币？思来想去，没别的，自打干上这一行，就总惦着跤场上胜利时那一瞬间的滋润劲儿。他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事。因为在这一行当里，他能看到自己的力量、智慧和勇气。

回到沈飞宾馆，他衣服一脱，进了被窝，盘算着这一觉把两个月的睡眠不足来个大补充，然而没用，还是到点就醒了。

窗外，水雾朦胧，雨声依旧，带来好运的善鸟早已离去。沈阳的郊景和他那远在北京湾子的家实在太相象了。虽说习惯了孤独与寂寞，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家。每次回去，见到父母，没有多少说的话，可心里却总是感到那样的亲切和温暖。

赛场上的事，他已不愿再想，冠军给他带来荣誉，却也带来迷惘。他知道，他今后的生活离不开摔跤了。他还没有想好是否一辈子干摔跤。能参加第 25 届奥运会，自然他愿意，不过报考经济学院的外语预科也不错，他希望能有—条合二为一的路。

或许，喜鹊能够再次为他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