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魂

——记探险怪杰刘雨田杜幼德

沉寂的塔克拉玛干腹地,漫漫黄沙中躺着一个人,面朝深邃虚幻的苍穹⋯⋯

他脚步蹒跚,形容枯槁,身上、手上、脚上是一条一条干裂的血道子, 苍蝇、蚊子闻腥而来。断水断粮七八天了,只是凭着一种意念,朝一个方向走,走。他没有多余的能量来驱散蚊蝇,他不理它们,一寸一寸地在杳无人烟的黄沙中跋涉。有如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精疲力竭的老人。只是, 这是黄沙的海洋。忽然,他瞥见伏在血痕上的苍蝇,这不是粗蛋白和水分么? 沙漠中的蚊蝇不象城里的机灵,呆头呆脑地任凭他抓到嘴里,“有点甜,有点润”——事后他这样说。

三伏盛夏,40℃,他赤脚走在滚烫的砂石上。

三九寒天,他只穿一件薄薄的蓝背心、薄薄的白裤子。

人体抗御大自然肆虐的潜能究竟有多大?他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出回答。

他,刘雨田,男,50 岁,中等身材,稀疏的披肩长发,坚韧的暗铜色皮肤,薄薄的短袖背心和单裤,一年四季,他都是这副模样。这就是解放以后中国第一代探险家对自己的形象设计。

中国几千年的小农经济,造成了国民务实求稳、安土重迁的性格,雨田先生慨叹中国人缺乏冒险精神,他听说欧洲的许多探险家纷纷凯觎中国的长城万里行,打算来华征服“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时,感到了一种激越的挑战和强烈的震撼。中华民族应该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强者,中国的长城、沙漠,中国人自己会走!于是,在绝大多数中国人尚不知“探险” 为何物之时,他不管别人怎样想,怎样看,怎样说,仓促踏上了征程。

1984 年 5 月 13 日至 1986 年 4 月 5 日,他从嘉峪关走到山海关,徒步完成长城万里行。

1985 年 1 月 18 日至 3 月 3 日,他从榆林经延安、黄陵、耀县照金,抵达西安,完成徒步穿越陕北的壮行。

紧接着,他连气也没喘一口,从长安出发,取道西安、平凉、兰州、乌鞘岭、河西走廊、敦煌,于同年 9 月抵达新疆,徒步走完丝绸之路国内的一段。

罗布泊,神秘莫测,著名科学家彭加木失踪于此,他走了进去,活着回来了。

1986 年 11 月 1 日至 1987 年 1 月 28 日,他从乌鲁木齐北上,经五家渠、

福海 182 团,抵阿尔泰,纵贯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徒步穿越由他命名的“黄色死亡线”。

塔克拉玛沙漠,是仅次于撒哈拉沙漠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亦名“死亡之海”。1987 年 4 月 10 日,他从于田北上,深入沙漠无人区 300 公里,

抵达北纬 38.9°,终因水尽粮绝,原路退回。时为同年 6 月 7 日。

4 个月后,1987 年 10 月 25 日至 1988 年 2 月 7 日,刘雨田从于田北上,

直抵沙雅、库车。人类首次徒步穿越“死亡之海”获得成功。

1988 年 12 月 22 日,他又从和田出发,沿和田河北进,抵达阿克苏兵团

农一师 16 团,再次征服“死亡之海”。

1989 年 7 月至 9 月,两次考察新疆天鹅湖和尤尔都斯草原,考察巩乃斯谷地,穿越天山冰大板。

1990 年 4 月 6 日,考察湖北神农架原始森林。他断言:“现在神农架绝没有野人”。

1991 年 6 月至 7 月,与清华大学登山队联合攀登长江、黄河源头的格拉丹冬雪山。失败。

1991 年 6 月至 7 月,独自登上昆仑山上海拔 6267 米的玉虚峰。

1991 年 7 月徒步进入全国唯一不通汽车的西藏墨脱县,再经米林、朗县、

山南、亚东、日喀则、定日、聂拉木、樟木。于 1992 年 2 月,经绒布冰川攀珠穆朗玛峰,失败而返,抵达拉萨。

1992 年 5 月 9 月,考察新疆阿尔泰卡拉麦里山野生动物保护区、将军戈壁、五彩湾、原始胡杨林、魔鬼城。

以上所列,只是一张简单枯燥的大事年表,然而这里面却又包含着几多险恶,几多磨难,几多血泪,几多屈辱,几多辛酸,几多拼搏,几多慨叹, 几多生命的呼号!个中滋味,只有刘雨田自己才清楚。我们且来采撷其中几个片断。

在穿越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时,他遇到零下 36℃的“白毛风暴”,全身冻烂,发出黄豆般大小的疹疱,裆里溃烂,不能走路,只能爬行, 终于,他被 182 兵团战士送进了兵团医院。医生诊断:严重败血症!每天青

链霉素 840 万(一般 40—80 万)每天 24 小进点滴加打针,高烧仍不退。医生含泪通知他;主任医师已做好手术方案,割掉双腿!刘雨田震惊了,然而此刻更令刘雨田震惊的却是另一则消息⋯⋯

塔克拉玛干沙漠,维吾尔语意为“进得去,出不来”。是仅次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世界第二的流动大沙漠。19 世纪以来世界著名的探险家如英国的斯坦因、俄国的普尔热瓦斯基、日本的桔瑞超到此无不望而却步。只有一个瑞典人斯文海定于 1900 年率领一支有 30 头骆驼的探险队从昔日的麦盖提村(现已为县)出发,企图东进和田河,在大漠的西南角,划一条弦,划出第一条人类的轨迹,结果驼死人亡,他侥幸遇水,又救活了向导,才得以生还。返回欧罗巴以后他写了一本《亚洲腹地旅行记》,心有余悸地喟叹道: “这是任何生物都不能插足的地方,是可怕的死亡之海!”“死亡之海”由此得名。

就在刘雨田身卧病床,面临截肢厄运的时候,法国探险家雅克朗芘曼率领四男一女的探险队又来向塔克拉玛干挑战。毕竟时代不同了,探险队上有飞机,下有“奔驰”牌沙漠车,还有骆驼、马匹,连喝也是正宗的巴黎货, 啤酒还得是冰镇的。更可贵的是还有中方的官员作联络官。路线是和田—— 阿克苏。

刘雨田,在医院的病榻上听到了这一消息,立刻跳了起来,中国的沙漠岂能让外国人首先穿越!他拔掉吊针,来到干田,目标库车,这是真正直穿沙漠腹地的路线!与法国路线基本平行,但他的是中轴线。然而他只有孤独一人。他背着一个大背包,另有三个塑料桶,灌着 45 公斤水,总重 70 公斤,

时速 0.63 公里,象是一只蜗牛爬向沙漠。就这样,他这支原始的光杆探险队

和法国人的现代化探险队展开了竞赛。在地表温度高达 88℃的酷热中,他倍受煎熬,最终水尽粮绝,吃了蚊蝇,还喝了自己的尿,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终于得以生还。

这次,他是大败而退,然而他败得悲壮!败得有骨气!同时,他惊奇地发现,生命往往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奇迹,他只顾为中国人争口气,忘了自己的病体,忘了自己有待截肢的双腿,而他的双腿和双脚竟安然无恙保住了。刘雨田称得上是响当当的男子汉!然而你可知道,他爱哭!不过,他的

哭不是在遇到困难,遇到死亡威胁的时候,那时候他顾不得哭。

而当他在嘉峪关迈出长城万里行第一步的时候,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当他登上贺兰山三关口时,他用干馒头就白干酒,一瓶白干下肚,他放

眼四望:滚滚黄河,漫漫黄沙,戈壁千里,峰峦万向。耳畔似乎响起浑厚高吭的《满江红》,响起车辚辚、马萧萧,响起古战场上惊天动地喊杀声。这是一个很强的“时空场”。刘雨田百感交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有如野狼的吼叫,在贺兰山谷中千折百回。

1985 年 2 月,刘雨田顶风冒雪,昼夜兼程,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他拼命赶路,终于在除夕之夜,来到黄帝陵前,登上了桥山之巅,朝拜黄帝的坟茔。刘雨田确是炎黄子孙,他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激励国人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吗?

为中国自己的探险事业,刘雨田失去了很多很多。妻子离他而去,女儿弃家出走,还在新疆的母亲想他,哭他,以至双目失明。

他也得到了很多,很多。他此生的探险计划 96 项,已完成了 43 项。他拍摄了近万张珍贵照片,写下了百余万言的考察日记,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他拥有这些别人不可能有的极其珍贵、极其丰富的资料,他被国际友人称为20 世纪中国乃至世界罕见的大探险家。

可是,我们的探险家现在已一文不名。他寄宿在一对侠肝义胆的夫妇家中暂做休整。对于物质生活的窘迫,刘雨田无愧无悔。在北京南郊一座高楼的小屋里,刘雨田正为新的征程作准备,并写他的自传《探险生涯》。夜幕降临,凭窗而望,只见路灯闪烁,车灯摇曳,如梦如诉,发人遐想。这灯光教他想起了梦魂萦绕的沙漠上的星光。蓦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望无垠的漫漫黄沙,他的心,又飞向了未来,飞向了难以捉摸、神秘莫测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