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情牵

——和何英强一起学唱歌肖复兴

许久未见何英强了。他是我的朋友,怪想念他的。

我第一次见他,是 1977 年秋天,在广州举行的全国第六届运动会上。那

时,他在举重之乡石龙镇以 133.5 公斤的成绩,打破了 56 公斤级抓举世界纪录而声名大震。也许因为何灼强同样也打破了世界纪录,显得比他牛气多了, 本来就不高的个子,偏偏要昂起头如廊庙之器哉,腾云驾雾般走,眼睛似乎长在脑门上,旁若无人一般神气。对比之下,何英强要谦虚随和得多。无论对任何人,他总是静静地先听人家讲完话,然后微微笑着,说话不多却有分寸。记得我当时曾对他讲起何灼强,他很客观却又不失友好地批评自己的伙伴:“他是有些过份!其实这只是在六次全运会!”

那一晚乘出租汽车,沿着灯红酒绿的广州街道飞驰。司机听说他便是刚刚打破世界纪录的何英强。便问道:“你能拿多少奖金?”他很老实地回答: “也就几百元。”那司机啧啧一声,甩出一句我听不懂的广东话,加快速度将车跑得像飞一般。我问何英强司机讲的什么?何英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下了车,他对我说:“刚才司机讲的是我得的奖金不够他玩一次女人的,干这种苦差事干什么!”我反问他:“那你自己怎么想?”他不正面回答,还是仍然在说那司机:“那种人啊!他根本不懂举重!”

何英强这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何英强这人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本想春节去看望他,忙忙碌碌,一直到大年初五才抽出空来。已是早晨 9 点多,推开他的房门,走进宿舍,这老弟还在蒙头大睡。把他拍醒,一见是我,他伸出大手与我相握。那隆起肌肉的胳膊,只有举重运动员才如此, 会使人想起古希腊神宇前的石柱。坐下一问,才知道打年三十起,他便开始感冒发烧,年初一只休息了一天,这几天一直坚持训练。今天上午没有训练, 才忙里偷闲睡个回笼觉。爬起床来,敲碎两个熟鸡蛋,用开水泡泡咽进肚, 便算是早餐。想想运动员的生活,真够艰苦的,打破纪录,夺得金牌时登上领奖台的风光劲头只是短暂一瞬,大多时光却是在艰辛单调的训练生活中度过的。

我问他最近训练情况怎么样?今年秋天的亚运会迫在眉睫,有什么想法和打算?这问题其实拙劣得很,我猜想任何一个记者都会问他的,他不知重复回答过多少遍,嘴里像含着一盘早已录好音的磁带。

幸亏我们是老朋友,他指指自己的腿对我说:“腿受了点儿伤。”

他可是够多灾多难的。13 岁,刚练举重时左胳膊受了伤,一块骨头断了, 碎在肉里,杠铃摔下来,险些没砸着脚。如今,腿又受了伤。举重运动员靠的就是腿和胳膊呀,这就像鸟的翅膀一样至关重要。我忙问他什么时候伤的? 怎么闹的?

“年初时伤的。原来我举重时不分腿,现在改分腿动作,加运动量一时不适应,先伤了右腿,后来左腿也伤了。不过,现在恢复得挺快。离亚运会还有半年,我估计问题不大。”

他倒是充满信心,他平日不善言辞,能听到这样的话,足可以让人放心。我又问他春节怎么过的?远离家乡,独自一人和铁杠铃较量,必是每逢

佳节倍思亲。我知道他是有名的孝子,人称“乖仔”。前年,父母在家乡广东郁南县筹建新房,他将自己几年辛苦积攒下的四万元全部寄给家中。这并不是所有做儿子都能办得到的。许多儿子就像蚂蝗一样在吸父母的血哩。

他未谈及这些儿女情长,只是说:“我们年前搞了个联欢会,我和蔡温舒、李四琼合演了出哑剧《较量》,大年初二电视台播出了,你没看?”

我抱歉地摇摇头。

他好不遗憾,只好对我讲述这出哑剧的内容。两位运动员一位出了成绩, 一位不服气暗中较着劲。蔡温舒演教练,他与李四琼演运动员,情节自然赶不上古龙或梁羽生那武打片精彩,自编自演,也算不简单。而且,像他这样略带腼腆的人,居然有了艺术细胞,真令我刮目相看。

他见我面现惊奇之色,颇有几分得意地对我说:“我和宫志文还唱了一首歌呢,你要不要听一听?”

“听听!什么歌?”

这何英强真是让人不敢小视哩,原来他还有这等爱好。

这时候,身后一直躺在被窝里的壮小伙子伸出手与我相握,然后答道: “名字叫《希望的飞行船》。刘文正的歌。

何英强一边往录音机里装磁带,一边介绍“他就叫宫志文,去年刚从西安调到国家队的。”

录音机里传来了歌声:“希望好像飞行船,无忧无虑地尽情往前行⋯⋯” 不过,说实在的,我没有听出来是何英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比他本人的更动听。

“你再听一遍!刚开始就是我唱的,后面是宫志文唱的!”何英强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这一次,我听清了。何英强的声音清亮,宫志文的嗓音浑厚。双方配合得不错,曲子选得也不错。“希望的飞行船”,透着吉利和希望。

“怎么想起唱歌来了?”我问何英强。 “训练完了,晚上没事干,我们举重队的人就唱,唱得挺带劲,也挺愉

快的!”何英强讲。 “我们有时还自编自唱呢!春节时,我们和柔道队联欢,我和王力明还

唱了支自己编的《柔道姑娘和举重小伙》呢!”宫志文说。“唱唱怎么样?”我撺掇他。

他豪爽得很,立刻走出屋,手里提着把吉他来,身后跟着个模样秀气、白净的王力明。宫志文弹一手好吉他,两人毫不客气地唱了起来——

“柔道姑娘,柔道姑娘, 你穿着盛装来到举重房。举重小伙,举重小伙, 欢迎你呀柔道姑娘!

柔道姑娘,柔道姑娘,

我赞美你呀武林高手强中强! 举重小伙,举重小伙,

我祝福你呀亚运会上逞英强假如大家玩得高兴,

明年再来到举重房,

就怕你呀变了心肠⋯⋯”

这曲子唱得豪迈又幽默,中间还夹杂几分陕北黄土高原的信天游味。宫志文讲:“我是从西北来的嘛!”他又告诉我:“本来那句‘亚运会上逞英强’,我原来说唱‘亚运会上夺金牌’,王力明说不押韵,要改成这句。结果一唱,我唱‘夺金牌’,他唱‘逞英强’啦!要我说就得夺金牌嘛!亚运会不夺金牌干嘛去?”

小伙子够冲!我和何英强都笑了。

何英强也没闲着。他悄悄已经将刚才宫志文和王力明唱的歌录进磁带中了。我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架录音机,还放着一台先锋组合音响,只是没见喇叭。一问,原来房间太挤,两支大喇叭音箱只好蜷缩在床底下了。

再看桌上、抽屉里全是歌曲磁带,王杰、齐秦、谭咏麟、童安格⋯⋯这里应有尽有。何英强的枕头边放着本《谭咏麟传》,这位影视歌三栖明星潇洒的照片印在封面上,成为不少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不用说,何英强一定偏爱这位歌星喽。我便请他唱支歌。

何英强也不客气,将伴奏带插入音响,将录音带插入录音机,手拿一支话筒,唱了支谭咏麟的《千里情牵》。他一边唱,一边脚步在移动,与他举重场上力拔山兮的劲头判若两人。那时如果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此刻他手持话筒唱歌的劲头颇似“杨柳岸,晓风残月”了。

唱完了。唱得真不错。将磁带倒回重新一放,有伴奏,效果颇佳。何英强的调门很高,高音区尤其出色,感情色彩很浓,很感染人,禁不住让我也想跟着他吼几嗓子。对于我,唱歌虽已是青春逝去的回忆,但唱了几句,居然得到何英强和宫志文的肯定和兴趣,索性拉着我别走,就在这儿一块儿唱几支歌痛快痛快吧!

“昨天我们晚上光顾唱歌了,到了睡觉时没睡还挨了批评呢!”何英强说。

正说着,领队走进来:“唱歌是好,该休息还得要休息!”接着对何英强和宫志文说,“你们俩好好准备一支新歌,正月十五和少年宫的学生联欢!”

领队走后,他们俩人高兴得很。看来,唱歌已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我们一起唱了支《当我想你的时候》,又唱了《大约在冬季》。何英强觉得不过瘾,非让我和他一起唱他最喜欢的那支谭咏麟的名曲《千里情牵》。可惜,我不会唱。宫志文也不会弹。

“没关系,我再给你们唱一遍,你们一听就会,不难的!”

他又迅速将伴奏带插入音响,将录音带放入录音机,手持话筒唱起来。这一次,他是用广东话唱的,唱得更加动情,自娱自乐,这一刻,宠辱皆忘, 音乐将他的心带上高高的天空。

是的,他说得不错,这歌的确不难学,曲调很简单,细细一学一唱,歌词尤其不错:

千里情牵,千里情牵, 命运将他安排遥远。 寂寞的心,没有句点。寻寻觅觅与你相约, 不在乎等待是否久远。千里情牵,千里情牵,

牵动我到你身边。漫漫长夜——

从此与你同行并肩, 寂寞人间——

唯你永是我心所牵。

仔细品味,我才明白何英强为何独爱此曲,他千里情牵所系的是什么。是的,这歌中有他的寄托,有他的心曲。前年汉城奥运会,他挺举要了 162.5

公斤,比平日最好成绩高出 2.5 公斤,想要冲击总成绩夺金牌,结果未能如

愿,屈居亚军,饮恨汉城;去年 9 月世界锦标赛,他重蹈覆辙,挺举又要了

162.5 公斤,依然想拿总成绩冠军,结果又失败一次,只拿个第三名。他怎么能就此罢休呢?作为一名运动员,那冠军不仅是荣誉的象征,更是意志与心的追求呀!那歌词确实唱得好:“寂寞的心没有句点。寻寻觅觅与你相约, 不在乎等待是否久远⋯⋯”是啊,不在乎等待多久远,他千里唯心所牵的便是这冠军呀!那是他的珠穆朗玛峰!

我始终相信:音乐是最具神奇力量的,它能准确地检验人的性格和理想。顶礼贝多芬的与欣赏莫扎特的,绝对是基于先天性格与理想,追求的不同选择结果。因为贝多芬如火,更具坚韧顽强;而莫扎特如水,独具温柔善良。何英强之所以偏爱这支《千里情牵》,正是“你是我心所牵。”这个你便是举重,便是金牌,便是体育,便是奥运精神!

我们一起唱了。我和何英强合唱,宫志文吉他伴奏。“千里情牵,千里情牵,”这两句是全曲调门最高之处,却也是何英强唱得最动情之处。他的嗓子不错,能够轻松地越过高八度。我相信他在举重杠铃前同样会越过一个新高度。

我祝福着他。 “千里情牵”!这首歌,固有何英强唱而别具一番新的韵味!那是谭咏

麟唱不出来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