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图画的图式和模式

一旦人类创立了真正名符其实的“文字”(表意的),图画才得以同文字分道扬镳:——“文字”成为实实在在的概念“符号”(Symbols),逐步褪去图画的外衣;图画摆脱了文字硬加在它身上的桎梏,也逐渐向名实相符的“绘画”(艺术)进化。这一转化的历史进程,我们可以在我们的殷周时代的铜器上发现,装饰性的“图案”和“铭文”虽然同处一地却泾渭分明, 相互之间决不会混淆;同样,在古代埃及墓穴中发现的画在壁上或“草纸” 之上的绘画,也不同它们身边的“象形文字”纠缠不清,区别不开。的确, 从这幅“草纸”上的图画中我们可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文字虽然还像图画, 但它和图画的区别却是一望即知的,这种刚具有独立特点的古代绘画,也同文字一样标志着人类的文明社会的开始。这个文化阶段的绘画艺术,不仅在技巧、形式方面有了提高,摆脱了原始艺术的那种简略粗陋的特点;而在艺术的功能及其内在的精神性意蕴等方面也有了新的变化,也摆脱了原始艺术的那种简单直接的实用性功能及涵义(如地图、巫医等等)。古代埃及的绘画艺术不妨可以看作是这一历史时期最具典型性的一个史例。

古代埃及人发明了芦苇笔。他们用芦杆,或者斜削去一半(如后世的“钢笔”),或剖开如毛笔,沾水以写字或作画。他们又用芦杆的内髓和胶编织压平成纸,是谓“草纸”(Pa-pyrus)。工具的进步也促使艺术的技巧和形式的进展,使他们笔下摹拟物象的精确程度又上了一层楼。

埃及绘画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对人的自身形象的描绘。可以见到,不但各种细节(如脸上的眼、鼻、嘴,手和脚的具体形状等)描摹比较准确,而且对人体的比例,结构及姿态动作等的描摹也比较真实。但是,古埃及的绘画方法基本上也还是“勾线填色”,即先用一定的线条勾了物象的外轮廓之后,

再平涂以彩色,因此原来在物象上呈现“明暗光影”的客观现象,也仍然被他们完全免略掉了。

从上世纪初即已开始对古代埃及一些废墟的考古发掘,使我们今天掌握的古埃及的史料极为丰富,因此我们今天无论对古埃及的政治、经济及文化各个方面的知识都比较完备。近几十年来,西方对古埃及的艺术史研究也有了新的进步,理解也逐步深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贡布里希

(E.H.Gombrich)对古埃及艺术所作的一些美学分析,堪称“发微探幽”, 使入耳目一新。请看他对古埃及人描绘人像所用一套独特方法的叙述和分析:“他们(古埃及人)总是从最能显示每一细节之特征的角度来表现所有的细节。⋯⋯因为头部从侧面最易看清,于是浮雕(及绘画)上的人物的头像便被表现为侧面。但是,我们也不难看出,人物的眼睛是被表现为正面。因此,一旦呈正面的眼睛竟被嵌在呈侧面的面孔之上。人体的上半部——肩和胸从正面看最清楚,因为从正面看能看清胳膊如何与躯体连接。但处于动态中的四肢从侧面看却更为清楚。正因为如此,这些埃及绘画中的人物都显得出奇地呆板而扭曲。”确实,我们可以发现埃及人的绘画有一套较固定的格式或“模式”,贡布里希称之为“图式”(Schemata)。贡布里希认为: “他们(埃及人)只遵循一条准则,这条准则允许他们把他们认为主要的人体各部位全都表现出来。”“由此可见,埃及美术并不是以艺术家在一个给定的时刻所看到的东西为基础,而总是以在人物或场景中艺术家所已知的固有东西为基础”。换句话说,埃及人不去画他眼前直接看到的瞬间现象,而是根据他头脑中已有的稳定概念和表象(记忆)来作画的。故而贡布里希称之为一种“概念性艺术”(Conceptu-alart):“埃及艺术家所创作的图画也是由他已掌握和已熟知的形式构成的。艺术家在自己的画中不只体现出他对各种形式很熟悉,而且还体现出他对它们的含义也很了解。我们往往把男子汉称为“大丈夫”,埃及人笔下的男主人就画得比他的仆人或他的妻子高大”。

显然,在古埃及人的头脑中有一套模式化了的“图式”,他们就一直遵循着这种“图式”来进行艺术创作,而且历数千年而无甚大变化。既然他们认为绘画表现的应是事物的一种固定不变的“含义”(概念),他们就不必去关注那些转眼即逝、千变万化的瞬间印象(当然包括变化不定的光影印象)。也许,这就是埃及绘画之具有明显的“模式化”特点的主要原由。

然而,埃及美术中仍不乏一些跳出了那种固定的“模式化”描写方法桎梏的事例,考古材料中也同时存在着一些(少量)达到高度写实的作品,特别是雕塑作品(最有代表性的如诺菲尔女王〔Norfretēte〕的胸象)。尽管如此,古埃及美术的主流仍是一种“图式化”描写方法。这种现象说明了这种“图式”(模式)产生的原因并非仅仅由于技术(写实)达不到的缘故, 而是埃及人艺术创作中的“心理定向”(mental set)偏爱一种固定不变的型式。这种特殊的情况,依贡布里希的解释:如此描绘出来的“物象构成一种符咒以实现永恒”,“对于埃及人来说,新发现的艺术的永恒性很可能是向人们保证:它捕捉瞬间并以清晰的物象将其保存下来的能力可以用来征服人生的转瞬即逝”。

虽然古埃及的绘画还只能用“勾线填色”的原始方法来描摹物象,从而“明暗光影”的印迹仍付阙如。然而,从总的情况来说,古埃及艺术的技术方面是相当的成熟的,特别是从对于客观现象的“应物象形”的“写实”能

力恐已达到了这个历史文化阶段的顶峰。正因为如此,直接继承了它的传统的古希腊人,才能轻捷地创造出一系列令人惊愕和赞美的艺术形象,出现了人类文化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一个“以假乱真”的“幻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