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情感到审美情感的飞跃

“审美情感”和“日常生活情感”虽说是两种不相同的东西,但两者之间仍存在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和纠葛。贝尔曾说,一些缺乏文化素养的人往往把“性感”(快感)误认为“美感”(见前引);但是,真正有审美感受能力的人,却不会仅仅从“性”的角度去欣赏希腊雕塑中的维纳斯像。然而,即使是真正能从审美的角度去观赏一些裸体艺术的人,他在欣赏过程中恐怕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排除掉任何“性感”的因素。“审美情感” 和“日常情感”也都是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的“情感”,两者也不会是绝对异质的。不妨可以说,“审美情感”不过是“日常情感”的一种“升华”(Sublime)的形式而已。

前文曾引一位音乐美学家戴里克·柯克分析莫扎特的音乐创作的论述,

他认为表现在一个音乐家的作品中的某种“审美情感”的独特素质(如忧郁、欢快等)不能简单地归诸这位音乐家自身的日常生活经历的体验,这是对的。一位音乐家创作的忧郁或欢快的乐曲,并不是他的日常生活中某些生活琐事带给他的一些烦恼或高兴的情绪的直接反应。但是从总体的角度来看,一位艺术家自身的生活经历也是造成他的艺术创作的某种基本情调的重要根源。有些艺术家的天性似乎就是忧郁的,而这种忧郁的基调往往贯穿于他的一切创作之中。例如波兰作曲家萧邦(Chopin),他创作的如圆舞曲、“玛佐卡” 之类本应是欢快愉悦的曲子也都往往偏于低沉。他的这种忧婉的气质,毫无疑问,和他的自身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又有着一定的关系。再回过来看绘画领域的情况,如我们明代的大画家徐渭,他的作品也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基本情调——那就是一种狂放不羁的情趣。如果我们把他的画同他的诗文联系起来看,他是这种具有独特个性的审美情趣的基本调子就更为清楚了。举一首他题于一幅《墨葡萄图》上的诗作来看:“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诗的确比画更易于释义,因为借助于文字的媒介更易于表述确定的思想;而绘画,则难免偏于含蓄或隐晦。徐渭的艺术中表达出来的某种审美情感,是包含着某些愤激不平因素的放荡不羁,而这样一种艺术情愫,又和他的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一生“落魄”, 不无关系。

但是,最能清楚地说明这样一个问题的,又莫过于我们的《红楼梦》小说了。作者曹雪芹一生坎坷的遭遇,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而曹雪芹在作品中自述:“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也等于点明了这件艺术作品的基本情调。曹雪芹一生主要经历——由极度荣华富贵突然堕入极度的困顿,也造成了他的艺术作品中表露的“兴衰”之感的重要来源。但是,这样说又决非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和“审美情感”简单地等同。曹雪芹创作他的《红楼梦》,我们现在知道,是经历过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的。他原先的打算写一部名为《风月宝鉴》可能篇幅并不太大的中篇小说。但是后来他“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见红《红楼梦》第一回),终于成为一部洋洋百万言的巨著。《风月宝鉴》的原作今已无法得见,顾名思义,很可能是以“情场鉴箴”为主旨的道德教诲小说,或是对日常生活有所感而发。这个情况,有趣的是,它同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创作《复活》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托尔斯泰的《复活》,最初也是一篇“道德教诲”的中篇小说,也是经过了十年的反复修改才成了后来具有极其丰富深刻内容的长篇巨著的。曹雪芹的《风月宝鉴》和托尔斯泰的《复活》初稿,两者的情节都可能较单纯, 生活画面也较窄小,思想的深度较浅,和日常生活的距离较接近,而“情感” 也是显然不会太丰厚深沉。但成书后的《红楼梦》和《复活》却大不一样, 它们表述的某种生活涵义远远超出了作者个人或一小部分的人的生活经历; 蕴含的思想意义,也不是仅仅局限于两性关系的道德教诲;而它们同样都迸发出一种巨大的、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感情,又表达了丰富深刻的社会意义的普遍性,使细小狭窄的某些个人生活经历中的恩恩怨怨相形而见细。这就充分说明了日常生活情感和审美情感的区别和联系:日常情感是个人的、偶然的、分散的;而“审美情感”则是对它的一种概括和普遍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前述兰格等人所称的“人类情感”、“客观情感”、“情感概念”等, 其用意也许就不难理解了,尽管他们用的那些概念颇有语病。兰格所称的“人类情感”,如果我们把“人类”易之为“社会”,也许更接近于真实的情况:

——“审美情感”是一种社会心理活动的现实,是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social intercourse)所造成的、为人们普遍认同的一种“客观”的情感;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一定的社会形态内的大多数人(社会的)所共同持有的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