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个子》

《瘦高个子》写的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社会弃儿成长为一个革命地下工作者的过程。这篇短篇小说写于一九○七年。

瘦高个子,又高又瘦,双手齐膝,像个猴子一样。他家境贫寒,靠母亲做厨娘维持生活。他从小就开始劳动,他记不清哪样活儿没干过:他在鞋匠那儿当学徒——眼角上还留着一道皮带抽过的伤痕,在木匠铺里做过工,捡过破烂,讨过饭,拧下过大门的铜把,也曾饿得半死,躺在桥底下。

可是,每当警察把他抓去关上几天,然后送到他母亲那儿去时,母亲总是撩起油腻的围裙角,擦擦满是汗珠的鼻子和憔悴的、在炉旁显得

</PGN0082.TXT/PGN>苍白的面孔,一边抽泣,一边揩着泪水盈盈的眼睛: “我的宝贝⋯⋯”

母亲给警察一小杯白洒,让儿子坐在她身旁的床上,她搂着儿子,把头倚在儿子的肩上,急促地抽泣着:

“我的儿,好孩子⋯⋯老天就让我生你这么一个,可是你又⋯⋯”母亲身上散发着油煎馅饼的香味。可是,当走廊里传来主人山羊似的碎步声,她就把儿子一推:“钻下去!”他敏捷地往床下一钻。母亲把一床各色布块拼成的花被子往床沿下拉拉,摊摊平。等人一离厨房,一只散发着红甜菜浓汤香味的干枯的手就往床下塞来一块煎饼,肉饼,一匙布丁,一块甜点心。他躺在床底下愉快地吃着。床底下全是灰尘,还有那旧床垫子的汗臭味和猫尿味。等主人们吃完饭去休息的时候,瘦子才能从床底下爬出来,——这就是他的生活,而且他也安于这样生活,他相信母亲伤心地反复地絮叨着的那句话,“只能这样。”他从不反抗。可是,在鞋匠用皮带抽破了他的眼眉以后, 他逃跑了;当木匠用刨子敲他的脑袋,弄得他耳朵聋了好一阵时,他又逃跑了。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但他从来也没想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只能这样”。</PGN0083.TXT/PGN>

可是瘦高个子后来在牢房里结识了一个麻脸水兵,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有人从外面给麻脸水兵捎来秘密书籍。水兵念给他听,教他认字,在瘦高个子面前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瘦高个子觉得他读的东西是那样的神秘,似乎太阳不像太阳,而像是铁匠炉里烧得通红的铁球;月亮也不像月亮,而像人们可以走来走去的大地,它像一面镜子似的在太阳光下闪亮着;好像那早晨升起,晚上又落下去的也不是太阳⋯⋯

“⋯⋯自由啊,⋯⋯我多么向往你⋯⋯”

瘦高个子昂头趴在床上,张着嘴,涎水流到床板上。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只觉得圆球似的大地在他身旁旋转,仿佛这旋转的球把他从过去的全部生活中抽了出去,就像把线从针眼里抽出去一样。

他们一起出狱,又一起到一艘名叫“第聂伯”号的客货轮船上当水手。瘦高个子这下子不再感到孤独了。无论是在货舱里干活,或是值班,洗甲板, 还是绞缆绳,总有一些同志在他身旁或者跟他一起干活。他们也是那样拼命地劳动,从不休息。这种联系渐渐扩大到其他轮船的水手里去,渐渐扩大到岸上的工厂里——在那里,他们还同工人们一起举行秘密集会。他们之

</PGN0084.TXT/PGN>间正在形成一种看不见的联系,这种联系已经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他们将秘密书刊送到各个港口,从那里又流传到各个工厂,扩散到整个俄罗斯,感染着人们的心灵。一群群沙皇密探、奸细、警察、宪兵

和检查官,像一张大网,想抓住这些书刊的传播者,可是这些书刊却像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渗透开去。

瘦高个子只要一有机会上岸,就坚毅、顽强地在小组里开展工作。他风尘仆仆,脸色黝黑,讲起话来粗犷、泼辣。每次集会,他都以火一般的语言燃烧人们的心。他告诫工人兄弟要勇敢地与敌人斗争,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事”——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他们对我们这号人是从不手软的。每当上岸时,他多么想去看看妈妈。可是,他又没法去,因为他每次开完会就得跑回轮船——半夜三点钟要启航,然后又得紧张地装货卸货。他在同战友一起处死一个叛徒之后,给妈妈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我总是没法来看你,实在是抽不开身。⋯⋯不过,这趟航班结束以后,我一定来看你,我还给你攒了些钱,到时候也给你捎去。⋯⋯妈妈,你别伤心,我们一定要拧掉资产阶级的脖子,再也不会在床底下吃他们的剩茶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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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人们看到的瘦高个子,与当年钻到床底下的瘦高个子已是判若两人了。妈妈要是见了他,将该有多么高兴啊!可是,就在这趟航班结束时, 瘦高个子在港口被捕了。妈妈在奄奄一息时才无限欢欣地接到儿子那封信。“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握着一封没有拆开的信,紧贴在不再起伏的胸上”—— 这是作品的最后一个镜头。沙皇政府剥夺了妈妈的幸福,她来不及看到儿子变成什么样就过早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