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困惑

亚历山大·绥拉菲莫维奇·波波夫于一八六三年一月七日诞生在顿河草原上的尼日尼·库尔玛雅尔镇。他的父母都是顿河地区的哥萨克。父亲绥拉菲莫·伊万诺维奇·波波夫十六岁就离开家到高加索军队服役去了。绥拉菲莫维奇为人诚实、忠厚。他的天地就是团队。团队以外的天地,他一无所知。他曾两次获得沙皇的乔治勋章,并被提升为军官。母亲拉伊莎·杜保夫斯卡娅善良而热情,在村子里很受人敬爱。她关心人们的疾苦,她们家虽不富裕, 她却常常设法周济贫困的邻居。她受的教育虽不多,但能以流利而又生动的语言讲故事,她用几个词就能把一个人形容得惟</PGN0002.TXT/PGN>妙惟肖。正是她在绥拉菲莫维奇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了文学的种子。绥拉菲莫维奇就说过,他“成为作家是由于受母亲的影响”。

绥拉菲莫维奇的父母都信基督教。每逢礼拜日,他们就给儿子换上一套漂亮的衣服,领他到教堂去。在绥拉菲莫维奇的亲属中,只有他的外祖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保夫斯基不信上帝,他从来也不到教堂去作礼拜。要是神父到他家来,他就把自己的房门锁上,到草原上去。有一次,小萨沙

(绥拉菲莫维奇的爱称)将从邻居老太婆那里听来的黑手鬼的故事,告诉了外祖父。外祖父生气地说:“乱扯闲话,把孩子给教坏了⋯⋯,你别听女人们的闲话,⋯⋯”

萨沙爱爸爸和妈妈,也信任他们,也爱外祖父。他看见村里人是那么尊敬外祖父,外祖父常常替他们向法院写申诉书。村里人说外祖父救了许多哥萨克,让他们“没讨饭和蹲监狱”。外祖父也很喜欢这个观察力和想象力都强的外孙子。他每次来,总是耐心地回答萨沙提出的出人意料的问题。这一老一少,常像平辈人一样交谈着。

有一次,萨沙给外祖父讲村里两个农民打架的事。福民说一个新来的农民偷了他什么土地就打起来了。外祖父听完了萨沙讲的故事,脸上现出了愁容,气愤地啐了一口唾沫说:“这才是胡</PGN0003.TXT/PGN>涂人!他们都是穷人,哪里有什么土地?”“那福民为什么说那个外来的农民偷了他的土地呢?”萨沙问他的外祖父。

“这是愚昧造成的。福民是顿河这儿的本地人,他是地主的农奴。当农奴制一废除,地主康尼克夫就跟他说:‘再见吧!’这样福民就成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自由人。他恨那个外来的农民,他说那个外乡人是来抢他福民这个本地人的土地。其实,他俩都没有土地。”外祖父解释的话萨沙并不完全了解。地主康尼克夫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可是福民和外来的农民连一寸土地也没有,为什么这样呢?萨沙不明白。他想下一次好好问问外祖父。可是不久萨沙就与外祖父分手了。

萨沙的父亲绥拉菲莫·伊万诺维奇在一个哥萨克团里管财务。这个团, 要移驻到俄国西部的所谓“波兰帝国”去。这样,萨沙就带着他的困惑随同父亲远行了。

在整理行装的日子里,萨沙常常跟父亲的勤务兵聂菲德在一起。他也是哥萨克人,平常见萨沙总是很亲热的。可是这次他们在一起时,萨沙感到他很忧愁,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有一天,萨沙看见一个年轻的哥萨克来找聂菲德,他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不过从那个人脸上</PGN0004.TXT/PGN>的表情,对以觉察出他在讲什么不高兴的事。后来聂菲德告诉萨沙,他们俩是

一个村的人,他叫基斯乌索夫,结婚不久,刚刚入伍,可是这次就要出发了, 他请求上士让他跟老婆见一面,他说,也许以后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上士无论如何也不代他向中队长报告⋯⋯。聂菲德嘱咐他:“这话您可别告诉爸爸和妈妈呀。”

聂菲德的话,使小萨沙深思起来。父亲老是告诉萨沙:哥萨克是帝国的支柱,为沙皇和祖国的荣誉服务,是一个哥萨克无上的幸福。可是,基斯乌索夫不愿意出发,聂菲德也不愿意,别的哥萨克大概也不高兴离开故乡,一去很多年,这是为什么?

这一个问题,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是太复杂了,而且父亲对他灌输的一些传统观念也很牢固。他不能分清哪是对的,哪是错的,真理在哪儿?这在孩子的天真的心灵上又增添了新的困惑。

行军的三个月里,在路上和休息的时候,萨沙总是跟哥萨克骑兵在一起玩。因为萨沙的同年伙伴都留在遥远的顿河那边了,新朋友还没有。孩子和成年人在一起混久了,不由得就要注意成年人的复杂生活。大人告诉萨沙, 对谁都应当亲热、有礼貌,爱所有的人,因为这是上帝的</PGN0005.TXT/PGN> 旨意。上帝大概也这样命令成年人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彼此不能容忍,军官对士兵是那样粗暴无礼?

萨沙认识的骑兵中队长——阿列菲耶夫平时是很和蔼的人,他常到波波夫家里来,有一次还送给萨沙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哩。可是有一天萨沙看见他把哥萨克兵的牙齿都打掉了。军官走后,哥萨克用手从地上小心地捡起自己的牙齿,就把它藏在兜儿里了。萨沙把这事情告诉了母亲,并且担心地问: “妈妈,哥萨克就白白地挨了打吗?这是他的牙呀!”母亲每次碰到这类事, 自己又无法阻拦时,脸上总是现出抱歉的样子。萨沙这次又看到了他熟悉的那种表情。

萨沙老是以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希望获得满意的答案,却几乎一次也没获得。是生活太复杂,还是小萨沙太爱思索?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在团队里,聂菲德成了萨沙的好朋友。他们相处得十分亲热,整天呆在聂菲德做饭的厨房里。煎锅和燉菜的小锅在聂菲德的大手里像玩具似的。他一边剁葱,煎肉饼,洗家什,一边滔滔不绝地讲家乡的事情,讲团里的新闻, 甚至还谈论孩子不大懂得的关于生和死的问题。聂菲德讲故事讲得有趣,逼真。后来绥拉菲莫维奇在《童</PGN0006.TXT/PGN>年生活片断》的草稿里, 写到聂荣德时说:“凡是他认为是在道德上应做的事情,或者反过来,是不体面的事情,我也认为是应做的或者是不体面的。”

有一天,萨沙看见了一件他终生难忘的事情。

士兵基斯乌索夫因为逃跑被打七十树条。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场面。那树条的嗖嗖的响声和嘶哑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哥萨克人赤裸裸的身体上的一条条血印,这一切深深地印在萨沙的脑海里。他回到家里,忘不掉这一切。他不想吃,也不想喝,他告诉了父亲和母亲。这却引起了父亲的愤怒,认为他到不该去的地方游逛,并宣布从此由他自己来管教孩子。

果然,第二天父亲到孩子的房间里来了,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起功课来。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着急了,说些胡涂话,惹得父亲生气,说萨沙不用功。后来就决定请个教师来教他,这才放心了。

其实,萨沙很早就喜爱读书。有家庭教师以后,他更不满足那些很薄的

儿童读物。有一天,他偷偷来到父亲房间里,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战争与和平》,就坐在地板上看。他没听见母亲走进来,等到母亲和气地但是坚决地把那本书给合</PGN0007.TXT/PGN>上时,他才发现她。

“你读这个还早”,母亲说。“读你自己的小书吧,难道那些小书没有趣味吗?”

“不,妈妈,有趣。可是,那是些小书,这个呢,是讲活人的⋯⋯” 孩子不能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等你上中学,我就给你买一部《战争与和平》”。她说着还是把书拿走了。

可是,萨沙仍偷偷地继续读它。

三年以后,母亲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果然给儿子买了一部《战争与和平》。萨沙十分高兴地读着他已经读过的那些篇章。这以前,他曾被凡尔赛、玛茵、李德、库珀等的长篇小说迷住,热心地扮演这些书里的主角——勇敢谦逊的猎人和神奇的聂莫船长。可是萨沙从来也没扮演过托尔斯泰书里的主角们。绥拉菲莫维奇后来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往何游戏都是对生活的模仿,可是当我打开《战争与和平》时,我简直就是在生活里,没有必要去模仿生活, 我就是在生活,并没有把这当作一本书。”

绥拉菲莫维奇后来在自传里写到他的童年生活时说:“假如我能够表达我的内心世界的话,我就会说,我有两种生活:规矩的生活和混乱的生活。一种生活是跟父母,跟弟妹,跟客人们在</PGN0008.TXT/PGN>敞亮的、清洁的房间里过的,大家都穿得很好,很整洁;另一种生活是在厨房里过的,是在我们顿河团的哥萨克营房里过的,人们不让我到那儿去,并且用责罚来吓唬我,我只是偷偷地往那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