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

《沙原》是一部中篇小说,描写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奴,是如何在私有制的毒害下蜕变为一个残酷的、泯灭人性的占有者的过程。

故事发生在森林深处一片沙原上的一个磨房里。磨房的一边是一条大河,另一边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原。一个发黑的长满青苔的水车轮子懒洋洋地,缓缓地转动着,把昏昏欲睡的潺潺流水,像盛进碗里似的,灌满那慢慢移近的戽斗,生怕淌掉多余的一点一滴。轻轻的,昼夜不息的水声,总是那么催眠似的浸透着空气。寂静是这里的主宰。有时令人仿佛觉得,寂静本身在瑟瑟作响。

磨房主人是一个个儿高高、微微伛着身子、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整天过着无事可做的悠闲日子。因为这里地处偏僻,道路又坏,在通向村庄的大河边延伸着一片阴森的森林,与另一面广阔的沙原相映衬,因而平时很少有人来光顾这磨房。这衰老迟钝的磨房一星期才磨一袋面粉。一天,当这寂静无人的沙原刚刚披上粉红色阳光的时候,忽然从远方传来了活泼而嘹亮的笑声。这</PGN0071.TXT/PGN>笑声使磨房生活史掀开了新的一页,然而也是悲剧的序幕。

这是塞维宁村依万·波斯特尼家的女工,来磨准备过节的细面粉。这位被恶霸压榨得连鞋袜都没有的女工,却野性未驯,性格爽朗。她的到来给这衰老的磨房带来了笑声。这笑声那么陌生而又突然地闯进了微微作响的寂寥和平静里,仿佛吹散了衰老磨房里慵倦的睡意。这笑声像一股清泉滋润着磨房主衰老的心田。姑娘的到来,使磨房老人忽然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儿,迈着颤巍巍的双腿,兴致勃勃地替她驮粮袋,同她交谈;姑娘走后,老人好久好久地胡乱走着,站定后又老是擦着光秃的头顶;夜不成眠,眼前总是浮现出姑娘的面庞和她那嘹亮的笑声。老人在黑夜中睁大漫不经心的眼睛望着,蓦然他看到,看到了阴沉的空虚和冷寂,他体会到一种期待的不安情绪,期待那清脆愉快的叫声和朗朗的欢笑声来填满他独居生活的空虚和冷寂。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升起:“诱惑呀,主啊⋯⋯”

“有钱的人随便在哪儿都快活。” “一个人要是没有钱,算得什么样的人呢?” “我又活得了多久⋯⋯我一死,这磨房,整个儿归你,只要我在教堂里

立个遗嘱,你就成了太</PGN0072.TXT/PGN>太、女地主。” “你要是错过这机会,将来会后悔的。”

女工在节日前来了。这是个阳光炫目的中午,远处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车轮声和清脆的嗓音,划破了林中的寂静。磨房主以最隆重的礼节接待了她。他们对坐在院中的老白杨树下,喝着滚烫的茶水。磨房主缓缓而又执拗地将上面那些“大道理”,连同碗里发绿的茶水奉献给姑娘;姑娘第一次听到人家这样地跟她谈心。阳光的爱抚和闪动在沙地与青草上的影子,安静的沉思, 老人关切的语言,这一切都柔和地窥探着她的心灵。过了一些日子,姑娘终于接受了磨坊主的请求。

一个吃不饱、穿不暖,而天性活泼又有些反抗意识的女奴,自然渴望自由,过人的生活。

女工的到来,使磨房改观了,寂静的磨房开始充满了新兴家业的各样音响。她以全付精力料理家务,耽溺于自己当家做主的幸福中。鸡群咯咯啼叫

着,猪仔在哼嗥,年轻的主妇整天地沉浸在无休止的忙碌和操劳之中。她虽然获得了主妇的地位,但并没有获得作为人的幸福。一个衰老的男人与一个年轻的妇女之间有什么爱情可言呢!他成了她的丈夫,但她绞扭着双手,咬着牙齿,嫌恶地闭上眼晴,“龌龊鬼⋯⋯你身上一股泥土</PGN0073.TXT/PGN>气”,她大声说,眼睛恶狠狠地闪着光。婚后不久,一个在歌声中、在幽会中寻找自己心爱的男人和狂热的爱抚;一个像魔法师,在魔法的王国里逡巡, 搜捕“小偷儿”。两颗心在痛苦地探求着,角斗着。年复一年,这使那颗衰老的心灵更衰老,那颗年轻的心灵也已老化。她恐惧老之将至,但他仍没有冷却青春的热情。她大声号哭,拿瓦罐摔老头儿,驱逐他早日入坟墓。她终于用慢性毒药毒死了磨房主。这就是磨房里出现的第一幕悲剧。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果,准确地说,这只能算开端。

老人死后,她不止一次恸哭过。悲伤和对死者的哀怜攫住了她的心,因为她毕竟是和老头相处惯了。而现在呵,在这稀疏的干枯的林子里却只有孤独和空虚。

然而,生活的脚步并没有停止,犹如那无精打采的水车在慢腾腾地转动着。女磨房主终于雇到一个名叫伊万的男工。她像当年磨房主诱惑她一样, 她诱惑了伊万。

当年女工给磨房带来天真的欢笑,而今伊万给磨房带来的是酗酒后的狂叫。干涸已久的主妇只愿及时行乐,她陪同伊万坐在白杨树下狂饮高歌,流淌着热汗,闪烁着笑眼。人们或许以为他们将会过着牧歌式的幸福生活呢。但他们的结</PGN0074.TXT/PGN>合,何尝不是当年磨房主与女工结合的再现。当年那一老一少的结合没有爱情,今天这一老一少的结合难道会生发出什么爱情吗?即使在酗酒时,占据伊万脑海的也不是他面前的主人兼情妇, 而是想自己当主人的迷梦。他病态的歪着嘴,困难地动弹着舌头说:“等你一咽气,老婆子,我头一桩事就是给自己去买双皮靴子⋯⋯磨房给我干活, 给我这个老板⋯⋯我要雇一个男工,我老板就什么事不用干⋯⋯”

女主人酒醒之后,就阴郁而多疑地向四下窥望,边走边嚷:“你想念你的美人儿,是不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什么都看到的,该杀的!”当年的女工同当年磨房主一样在魔法的王国里逡巡。当年她曾经憎恨磨房主的衰老,而今她却憎恨伊万的健壮。每当黎明时醒来,她睁着像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熟睡的伊万,恨不得举起明晃晃的利斧,对着那黑洞洞的嘴巴, 横砍下去。

于是磨房一天到晚都充满了叫嚷、咒骂、威吓和妒意的叱责。伊万无情地殴打她,甚至是怀着那种特别残酷的快感殴打她。她有时被打得遍体鳞伤, 一躺就是几个星期。但是当她刚刚张得开肿胀的嘴唇时,她就顽强地愤恨地吆喝:“说不定,她就在这儿等着⋯⋯”他越打她,她就越</PGN0075.TXT/PGN>是恨他,越是用成千的猜疑、叱责和抱怨来猛螫他的心灵。

伊万终于忍受不住这种残酷的精神折磨,他不顾主妇软硬兼施的挽留, 离开了磨房。伊万走后,主妇孤单而凄凉地度着漫长的日月。可恨的伊万走后,世界上一切都变得更为可恨。因而她不论走到哪儿,也不论做什么事, 样样都使她想起伊万来。盼望他归来的心情难以消失地刻在她的心头。她开始悔恨自己,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倘使他回来的话,生活将要按照另一个样儿过起来——那将是温柔的、宁静的、真挚的生活。

在一个冰雪凛冽的冬夜,四处飘泊无处安身的伊万又回来了。可是主妇

与他没有相安几大,一切又回到旧的轨道上:又是抱怨和不能消逝的猜疑, 又是被殴打的女人发出来的令人心碎的叫声。伊万厌恶磨房。但他离而复归又何尝不是想获得磨房。他被老妇人折磨够了,他也急于得到磨房,于是, 他拿起一柄斧头扑向她;她撤谎地大叫,说她早撕毁了遗嘱,使得伊万无可奈何地把斧头放下了。尔后,主妇又巧妙地用遗嘱和教堂的力量紧紧地把伊万拴住,使他即使是歇斯底里大发作也不敢拿斧头劈死她,即使是被折磨得陷于绝望之中,他也不能离开磨房。伊万无力走开,也不能干重活了,主妇自己就变成了一座</PGN0076.TXT/PGN>石磨,她简直要碾碎伊万的心灵。打闹和酗酒成了伊万生活车辆上的两轮。有时他同主顾们一起聚饮,伊万喝醉了,那样子真叫人害怕。头发乱蓬蓬的,衣领撕开来,从蹙紧的眉毛下瞪着一对红得像生肉一样的眼睛。他将满腔愤怒倾泄在磨房上,“你白白过了一生啊。我在世界上⋯⋯没有看过生活,没有看到过快乐,就是这松松的黄沙填满了我这一生⋯⋯啊,这磨房,你这可恨的东西!⋯⋯”他心里燃起了强烈的怒火。他抓起斧头,狂怒地砍去,连斧背都砍进了发黑的木头里,木片四溅,嚓的一声,两扇门已经从门钮上被砍倒。沉重的铁斧一下又一下地砍着,伴随着他发出的痛快的嚎叫,眼看那围栅就要倒塌了。客人们、主顾们经过艰苦的搏斗才将他击倒、捆住,结束了这次毁灭性的破坏。

可悲的是,第二天,朝霞刚刚舒展在沙原上空的时候,伊万就拿起斧头, 整天热心地修补着砍坏了的地方,而且钉上了两扇新门,又重新开始了他们的相互折磨的生活,直到受够了痛苦,耗尽了精力,终于在相隔不久的时间里,两人都死在沙原上了。

小说以两幅可怕而又可憎的画面表现了发生在磨房里的悲剧。磨房主以财产诱惑了天真的女</PGN0077.TXT/PGN>工,结果却被变为主妇的女工结束了他的生命;天真的女工为了寻求人的生活,结果她在财产的诱惑下连固有的人性都泯灭了,变成了一个残暴多疑的魔鬼老太太,转而用当年磨房主诱惑她的那个肮脏的法宝去诱惑、折磨伊万。伊万所以离开磨房又回到磨房, 依旧在极度痛苦中生活,一方面由于在磨房以外更无容身之地;另一方面, 他又何尝不时而做着当主人的迷梦。于是在互相折磨中苟延残喘,最后在相互折磨中离开人间。作品中的三个人都是受害者,却又都是害人者,他们在重演着几乎相同的悲剧。作者通过这些悲剧,深刻地揭露和鞭笞了那残害人心的万恶的私有制,说明俄罗斯人民要获得解放首先必须砸碎精神上的枷锁。这部作品具有深刻的社会认识意义。小说情节生动,人物性格鲜明,语言凝练隽永,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难怪喜欢替作家定分数的艺术大师列夫·托尔斯泰给《沙原》这篇小说打了个“五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