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信
范锡林
我走进传达室的时候,只见他一手扶着鼻梁上的老花眼镜,一手捏着一封信,脸上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态,眼睛瞪得那么圆,连那缺了一个门牙的嘴也张得老大,激动,又很紧张。那封信在他手里,明显地看得出在抖动。
“吴师傅,怎么啦?” “信,一封给我的信!”他的声音似乎也变年轻了。我凑过去一看,果
然是“江城中学传达室,吴寿根收”。不过没有署发信地址。“谁写给你的?”
“不知道呀?”他沉吟着自言自语,“会是谁写给我的呢?是谁还在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呢?”
“你一拆开,不就知道了吗?” “不,”他赶紧用手把那封信盖住,好像怕我会一下子把它抢去似的,
“我要猜猜,是谁呢?”
是啊,会有谁写信给他呢?
他,今年总有 60 多岁了吧?那长长的眉毛,好像染了霜一样,有一大半是白的了。眼眶周围,有如潭水里的旋涡似的密布着皱纹。听说,他本是上海一家橡胶厂的工人,退休回了家乡,因为学校传达室没个合适的人,就把他请来了。
学校传达室在他之前,已经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个人了,都是嫌这事儿烦神又不讨好,干了一阵就不高兴再干了。可他呢,倒好像对这事儿挺有感情的,一本正经地逢人便说:“别小看我这事儿,可重要啦!”
听了他这话,我们都忍不住要笑,偌大的一个中学里,传达室算得上老几?不就是看看门,接接电话,收发收发学生的信件吗?
“哎,你们不懂,这么多信,都归我管,这可比啥都要紧啦!”
他这么一说,我们更要笑了。我们这个学校寄宿生多,每天的信件都有那么一大捧,但要说这些信上有什么至关重大的事儿,那可挨不上了。假如你有一种透视纸背的目力,或者有社会上以前盛传的那种以耳听字的能力, 那你就会发现,这些信上大多是“这几天天日长了,可要买些饼干,下了夜自修吃⋯⋯”“家里那只黑母鸡生蛋了,攒在那里,等你国庆回来⋯⋯”“你爹最近卖了一批好价钱的青竹,替你买了一双皮鞋呢⋯⋯⋯
用我的同桌吕峰的话来说,全是些“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罢了。可他一听这话,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对,不对,你们这些孩
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告诉你们,这世界上,没有比这信更要紧,更宝贝的东西啦!”他见我们不理解,便说道:“唉,写信的人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儿放进了这信封里,收信的人呢,则心里天天在盼着这封信。千里迢迢,全凭着这一张纸牵着呢,你们小,还不懂啊!”
吕峰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不见得。” 可是,听了倒很有感触,因为我爸爸妈妈都到四川去参加一项工程了,
只有我跟外婆在一起过,所以,我天天盼着有信来。每天经过传达室时,我都要进去问一声:“吴师傅,有我的信吗?”
“啊,没有。”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很抱歉地招呼道,那样子,仿佛我没有信是他的过错似的,接着又赶紧补上一句:“别急,就会有的。”
而一旦有了我的信,他就会隔老远就高兴地喊了:“凌晓晞,快,有信了!”
我急不可待地拆开、读着,他一眼不眨地在旁边望着我。我读着信,笑了,他在旁边也就笑了。大概因为这使我开心的信,毕竟是经他的手给我的吧。
有时,我读着读着,皱起了眉,他在一边虽然根本不知道我为啥皱眉, 但也显得忐忑不安。不过,在这时他喜欢喃喃地念道:“孩子,别愁,别愁, 会变好的,会变好的。”
还记得国庆节放假的第二天,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我正和外婆在包馄饨呢,门“怦”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撑着把旧布伞,半身水淋淋的人站在门口:“凌晓晞,有信!”
啊,是他,吴师傅!我急忙迎上去,只见他将滴着雨水的手往身上揩了揩,小心翼翼地从一只塑料袋里抽出一封信:“四川来的,准是你爸爸妈妈写来的。”
我很过意不去:“吴师傅,这么大的雨,你又何必送来呢,反正我后天就去上学了嘛。”
“哎,万一信上有要紧的事儿呢?”
外婆又感激又惊讶地说:“啊,真对不起呀,您老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笑了:“这还不容易,问一下班主任老师就是
我们正想拉他进来,他却一挥手,走进雨幕中去了。
从这事以后,我就对他更加敬重了,一有空,也总要到他那儿去转转。有一回,他看到几个同学从他手里拿了信,高高兴兴地离开时,情不自
禁地叹了口气:“唉,真羡慕你们哪!”
我和吕峰正在旁边,便问道:“羡慕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羡慕你们有信呀!”他顿了一顿,又说:“有人写信给你,就是有人在惦记你哪。”
“难道你就从来没接到过别人的信吗?”
他苦笑了一下,摘下老花眼镜使劲地擦着,擦着:“过去,也曾有过。现在,已经好久没有了,老伴死了,我们又没有儿女,还有谁会来惦记着这么个糟老头儿呢?”
可是,今天,竟然有人给他写信来了,难怪他要这么激动,这么高兴呢! “到底是谁写给我的呢?”他念叨着,把那封信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端详
着、掂量着。
“吴师傅,你也真是的,快点拆开看看吧!”他这种近乎小孩子的幼稚举动真令人发笑,我忍不住催促道。
“好,我拆,我拆。”他的手好像一点也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儿, 才把那信拆开。
抽出信纸,他急忙戴上老花镜,只见他一会儿把信纸凑到镜片上,一会儿又把手臂伸直,把信纸放到很远很远处,腮帮上松垂着的肉,突然抖动得那么厉害。他的脸色也在变,变得灰白,最后,竞好像马上要倒下去一样。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吴师傅,您怎么了?”
他眼睛直直地瞪着那信纸:“没,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那怎么会这样呢?我忍不住凑过去一看,啊,是一张白纸,连一个字也没有!
可是他,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了,一双老眼里滚出一串混浊的泪水,身子一抽一抽的,竟像个小孩子那样伤心地哭泣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劝慰他,说实活,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儿这么伤心地哭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心里实在受不了。
我拿着那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恶作剧。用这封没字的信来逗弄逗弄这个老头儿的,因为他老是那么羡慕别人有信, 盼望自己也会有信嘛!
那么是谁搞的这个恶作剧呢?我盯着这信封上的字,看着看着,脑子一闪亮,不由得狠狠地一拍桌子:“准是他!”
就在几天前,我来到传达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在嚷嚷:“放下,你不能拿走!”
“不就一封信吗?是我班上同学的嘛,我带给他就是了。” “不行,得让收信人自己来拿!”
只见吕峰悻悻地从里面出来,我问道:“什么事?” “嘿,就这老头儿规矩多!”他没头没脑地嘟囔道。
我走进去一问才知道,吕峰看到一位同学的信上有张十分漂亮的纪念邮票,就要帮着拿走,可被吴师傅拦住了,他一定要收信人自己来拿,如果是不熟悉的,还得带上学生证。
“万一弄丢了,怪谁呢?这一封信,可是千金也买不到的呀!”
说实话,老头儿这种做法,我倒挺赞成。去年,就有过这么件事,吕峰帮我拿了一封信,但是却不拿出来,他嘻笑着说:“帮你拿了信,得有点儿报酬。”
“要什么报酬?” “上面的邮票归我。”有什么办法呢?信在他手里呢,我只好点头,他
做了个鬼脸,把信掏出来。我一看,信封上有一个大洞,邮票已被他剜掉。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却说:“反正你会给我的,我就不客气了。”
也许就凭这一手吧,他号称班上“集邮界”的“独魁”了。
可是,自从吴师傅来了,他这一手就行不通了,接连碰了几个钉子后, 他就着实有些恼恨了。
这一封无字的信呀,准是他搞的!
我在教室里找到了吕峰,气呼呼地将那信封往他面前一摊:“这是你写的吧?”
他斜着眼瞟了瞟我,然后,以那种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没错,怎么啦?” “你,你干的好事!”我气恼极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肩膀。 “哎,哎,你发疯啦,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跟那老头儿闹着玩玩的嘛!”
他被我扯得踉踉跄跄的,急忙分辩着。 “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封信,他在那儿哭呢!”我几乎把脸逼到他
鼻尖前大叫道。 “哭?”他愣住了,“有这么严重?”
“你不信?人家这么大年纪,又孤零零一个人,可你用这种玩笑作弄他, 刺他的心!”
吕峰不作声了,他咬着嘴唇,低着脑袋,半晌,才喃喃地说道:“这, 我可没想到呀,不过是因为他老跟我过不去,才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个点子,
原想是引大伙儿笑笑的⋯⋯” “你呀,你!”
“走,我去向他赔礼去!”吕峰到底还是好样的,我急忙跟在他后面。传达室的门掩着,我俩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里面空无一人,而通往里间
住房的门却开着。我们走了进去,只见吴师傅十分疲乏地躺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大迭信封,那老泪还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无声地淌着。
我们俩的心都像被抽了一下,吕峰更是浑身一震,他羞愧而又恭敬地走上前:“吴师傅,对不起,我不该开玩笑,使你伤心⋯⋯”
吴师傅看到我俩进来,先是一怔,正想把手中的信封藏起来,可是当听到吕峰这话语时,他却急忙撑起了身子,连连摆着手说:“不,不,孩子, 这不怪你,不怪你!”
我们诧异地面面相觑。 “真的,不怪你,你们别往心里去,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是我想起了从
前的事儿!”
他见我俩迷惑不解,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罢,我就讲给你们听吧,可你们千万别笑话我老头子呀!”
他并没等我们回答,就把那一迭信封递给了我们:“先看看吧,我的这些信。”见我俩不动弹,便又催着说:“拆开看吧,没事。”
我俩看着这一迭已经很旧很旧、边角磨损得很厉害的信封,不由得对望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其中的信纸。打开一看,却愣住了,是一张白纸, 连一个字也没有。怎么回事?再打开一封看,仍是如此,一张白纸!接连七八封,无一例外,这算什么呀!我俩仿佛坠入茫茫云雾之中了,一片糊涂。
“没见过吧?”他笑了一下,笑得那么凄然,“这叫无字信,无字,就是无事。那时候,我在上海做工,老伴在家乡,我每年只能回来一趟。我俩没有儿女,可我想着她,她也想着我。我斗大的字只识得那么几个,而我老伴呢,连一个字也不识。怎么办呢?我们就用这种家乡流传下来的老法子: 我在家的时候,写好了这么几个信封,她呢,每隔一段时候,就在写好的信封里夹上一张白纸,寄给我。我接到信,也就放心了。因为我知道了,她一切都好,平安无事。别看这张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可是在我心里,那上面什么贴心的话都有啊!我看着这白纸,常常会看得笑出声来,因为我对着白纸可以尽情地想着,想她在放进这张白纸时,那神态,那动作,还有,她那嘴里轻轻念叨着的话儿⋯⋯”
他说着,突然哽住了。 “后来呢?”我俩不约而同地问道。
“后来,唉,后来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有字的信,也是她的最后一封信。喏,就是这封。”
我们从他抖抖的手里接过来,只见那上面仅仅写了两行字:“寿根,我病了,快回来。”这似乎是请小学生写的,字歪斜而又潦草。
“这封信,偏偏被一位新来的邮递员耽误了,迟了好几天才送到我手中。当我赶到家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用眼睛,看⋯⋯看着我了⋯⋯”
他使劲一捶床帮,不胜哀痛地埋下头去。
从吴师傅那儿出来,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们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东西,而且这里面,有着一种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一时还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