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行动

詹岱尔

已经记不清是谁最早出的主意，反正到放学时，初（1）班做出了一致的决议：搞一次“闪电”行动。全班 42 人，明天一律剃光头。谁不剃，谁就是懦夫，孬种，叛徒！

一个个把话都说得斩钉截铁的，但班长林清并不以为就能实现。男生班多的是男子气，人人都要做自己的主人，睡一觉起来，难说没有变卦的。所以，第二天，他虽剃了个光头，但一进教室，看到满屋子溜过来晃过去，锃光瓦亮，滴溜滚圆的大脑袋时，还是惊得差点儿跌个跟头。

更令人惊讶的是，第一个到校的竟是王东浩。这家伙是个十足的“睡迷”，每日总在响预备铃前后才能走进教室，两眼迷迷懵懵的，好像还没从梦里出来。可今天，他却顶着个大“灯泡”，神气地坐在窗台上，两眼炯炯地盯着走廊。

第二个到校的是高伟，他当时的窘况，当然只有王东浩清楚。据王东浩后来描述，高伟一踏进教学楼，脑袋就深深地扎着，远远望去，耸得最高的是他的后脖领子。一顶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制服帽皱皱巴巴地扣在头顶，配上他的圆脸、圆眼、圆鼻头，真有说不出的滑稽。他惶惶恐恐掠过长长的走廊，冲刺一般奔进教室，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半天没喘匀气。

王东浩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猛一抬手，挑落了他的帽子。高伟一声惊叫，张开双手去护头皮，但一看到王东浩伸到自己鼻尖的那颗亮光光的脑袋，两人不禁嘎嘎大笑。

但最有趣的还要数崔启新，他八成是把他奶奶的头套戴上了，两块瓦片似的黑布一左一右搭在头皮上，弄得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古董味道。王东浩真恨不能踢他两脚，哪怕在头上扎条羊肚白毛巾，打扮成个陕西老乡也比这副模样体面。

顶顶没出息的数张卫平，慌得像做了贼，偏偏运道又不好，一进走廊就撞上了教导主任，吓得他一个劲儿地往楼梯口缩，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一脑壳。

李冠军，还是这小子行。小头皮刮得倍儿亮，老远就看到一团耀眼的白光。他神气活现地昂首阔步，还不时举手四下招呼，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片喝彩，走一道竟引来一群外班同学，密密匝匝挤在初（1）班门外，像鹅一般探着脖子往里看。

其实，林青今天到得并不晚，但在班上却只能算倒数了。他用手分开人群这么一看，傻了三秒钟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猛地一蹦高，手在门框上重重地叩了一下。这一色 40 几个光头，迎着朝阳，流光溢彩，别提多来劲，多气势了，教室似乎都比往常亮堂多了。

终于，预备铃响了，挤在门口的人群不胜遗憾地四下散去。光头们成排成行，各就各位，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一束束兴奋无比的目光透露出同学们此刻的心头的波澜。

第一节是物理课。

50 多岁的杨老师，在同学们心中绝对是个“传统派”。瞧他那一身打扮：平平板板的中山服一直扣到最上那个扣子，一条蓝的卡裤，一顶干部帽，多会儿也是一丝不苟的。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同学对他的敬佩。写题为《我最

敬爱的人》的作文时，初二（1）班有四分之三的同学写的都是他。大家认为他是顶有学问，又顶认真、顶负责的老师。

这会儿，杨老师像往常那样，平端着讲稿夹，垂着眼，踩着铃声，目不斜视，直奔讲台。林青因为激动，喊“起立”时，声音颤得像在冰水里激过，他居然没有一丁点儿感觉，自顾低着头，在喉咙里嘟哝一声“坐下”，便急急去翻讲稿。

同学们好生失望呵。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候，从各个角落发出，挪凳子的，拉抽屉的，吸鼻子的，咳嗽的⋯⋯要换成别的老师早瞪大眼睛看个究竟了，可杨老师就是杨老师，他早转过身，刷刷刷地在黑板上书写今天要讲的内容提要。

42 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恨不能立时把他扳个 180°；42 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恨不能一笔就能把该写的字都写下。 42 颗心痒痒的，痒痒的，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根小羽毛在上上下下地撩。

杨老师转过身来了，习惯地咳嗽一声，用手指支了支眼镜架。这一刹那间，所有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教室里静得像没了人。

“同学们，”杨老师扬起尖尖的下巴，开始讲课，“今天，我们要讲的是⋯⋯⋯

突然，他头一歪，半张着嘴，像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放出惊异的光，细心的王东浩还发现，他的眼睛连眨了四下，他一定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吧？

他终于发现了教室里的异样，他终于发现了同学们的变化，他终于发现了一屋白生生的脑瓜。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同学们笑得那样自得，那样舒畅，那样满足。大伙儿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昨日的犹豫，今日的羞怯，还有那或多或少的懊悔，在这一刹那间，云消烟飞。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个多么好的集体，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们心心相印，牢不可破，是值得骄傲的一群。

杨老师也笑了。同学们上了他两年课，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他笑得哈哈的，像一只鸭子在叫，瘦削的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但他笑过之后，用手一抹脸，马上又恢复了平常那刻板的模佯，依旧朗朗他讲他的课。他的眼睛扫过那一颗颗晶亮的头时，不再有一丝惊奇的光，仿佛这些脑袋原本就是光光的。

光头们也真正安静下来了。这是在极大的满足后的平静。42 颗晶亮的光头下，是 42 双晶亮的眼睛。 42 双晶亮的眼睛始终追随着杨老师的身影。杨老师讲到疑难处，42 对眉毛同时皱起；杨老师讲到明朗处，42 只眉结同时松开。连平时最怵头物理的崔启新也突然发现，原来物理并不难。

下课时，杨老师嘴角又浮现出了难得的笑纹，他还拉过了王东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光头，全班同学都要乐懵了。

后面那节课，教室里依旧保持着这种气势，以至语文老师喊了“下课” 后，还在讲台上足足站了三分钟。他实在想不出，这个调皮出名的班级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秩序。

当然，最显风光的还是课间操。初二（1）班光头班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落，当一色白亮亮的光头，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雄赳赳的步伐走向操场时，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天，光头班的体操做得极其卖力，极其认真，每个人每个动作都力求准确到家，仿佛自打顶上一个亮闪闪的脑瓜后，每个人都增添了一份责任感，一份荣誉心。

42 颗光头随着音乐节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煞是精神，看得人心花怒放，眼花镣乱。体操做完了，光头班丝毫不见松懈，依然操着雄赳赳的步伐退出了场地，弄得留在操场上的老师、同学一个个如呆了一般，半日没回过神来。

足足有两个星期，那些灿烂夺目的光头在校园里无处不在，光头班成了初二（1）班的代名词。自那段时间起，初二（1）班几乎包了学校的表扬栏。不断有校内外的表扬信寄来，表扬一个或几个，不知姓名但剃了光头的同学，如何如何，又如何如何。

年终时，校级三好班当然非初二（1）班莫属了，只是班主任写总结材料时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他总也写不清楚，这个班怎么会在一夜间突然换了个模样。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光头，岂不太可笑了。

当班长林清代表初二（1）班上台领奖时，人们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头上又长出了一茬黑油油的头发。再一看台下那坐得整整齐齐的两排，初二（1）班现在是一式的黑脑袋。但即便如此，大家一提起初二（1）班，还习惯地称之为光头班。

物理杨老师一定早把初二（1）班剃光头的壮举忘得一干二净，他按时上课，按时辅导，再没提过“光头”两字，依旧是平平整整的中山服，扣子还是扣到最上那一颗。他没有再笑出声过，当然也没再有过拍同学脑瓜这类亲热的举动。

语文王老师还是年轻，他讲着讲着课，有时会突然停下，仔细打量一番台下，然后定一定神，再接着往下讲。他纳闷光头班不光后，教室里怎么还是光头时的光景。

初二（1）班会不会再来一次“闪电”行动？这是许多人，特别是初一那帮小萝卜头经常谈及的热门话题。几个大胆的，还追着初二（1）班的同学问过几次。在这个问题上，初二（1）班似乎统一了口径，一笑了之，一律不作回答，连当初公认的勇士李冠军也是如此，他们的头发后来自然是越长越长了，于是又由一律的小分头渐渐变化成各式各样漂亮的发式。他们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总像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他们似的。不用指明，单凭那一脸飞扬的神情，你便能准确地断定，谁是初二（1）班的成员。

体育老师告诉我，自打“闪电”行动后，每每课间操，他最爱看初二（1）班那个长方阵，那精气神儿，看着就叫人打心眼儿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