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点

张品成 彭江虹

大厅里所有的灯一下子都亮了,白色的宣纸铺在桌上,他觉得像是一片无法逾越的沙漠,握笔的手不住地抖动。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了,丢掉那只踢瘪了的足球爱上画画,统共才不到两个月,连最普通的一些技法都尚未掌握,还谈得上什么造诣?可美术老师偏以为他有天赋,平常总要夸赞他那么两句。

今天,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偏偏推选他来参加这正儿八经的全市中学生美术比赛。

挺大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每人都铺好纸,蘸好墨,开始凝神屏气地画起来。

可他过了好久还不知画什么好,脑子里空空的。最后,他想起了阳台上爸爸喜爱的两只鸽子和那些菊花。那对鸽子喜欢栖在阳台栏杆上,嘴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在那些菊花中绅士似地踱步。

这印象太深刻了。他想,好歹涂两笔,混个中游算了。要入选他知道毫无希望,可是若弄个倒数第一,也太丢人,会被小伙伴们笑话的。

他只好先硬着头皮画起来,先画了两只鸽子,他细看了看,觉得糟糕透了,心里很不满意。

当他准备再画那盆菊花时,手不由抖得厉害,不知该怎样落笔,犹豫间, 居然有一滴墨掉在画纸上。很快,那墨点就在宣纸上渗开来,成了很明显的一团墨迹。

他先是吓了一跳(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但后来就完全失望了。“糟了。”他想,这回要得个中游也不可能了。

他有点气愤,有点懊恼,一肚子火气不知该向谁发泄,索性用笔在那墨点上胡乱涂了几下,便丢笔,很快地走出大厅。

在门口,美术老师拦住他问道:“怎么?画好了,还行吧?” “嗯!”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可心里却在想:天晓得!

这几天,他一直忐忑不安,画画的失败,使他沉默了许多。那倒霉的墨点,老在他脑子里闪来闪去,上课也总走神,他变得异常过敏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公布比赛名次的日子快要到了,他真怕有人突然告诉他说:“喂,波波,你得了个倒数第一。”这些天,甚至有谁向他微笑, 他也要细细地想,猜测着:“是不是比赛名次公布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

终于有一天美术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他硬着头皮走进那个房间,屋子里还坐着校长。

“呵!我终究没有看错你。”美术老师说,“你到底还是为我们学校争了光。”

他摸不透这话的意思,心想,这一定是反话。他最怕那种反话,他不敢抬头望老师,低头默不作声。

“了不起,你得了个全市第一!”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听错了。可看看美术老师,并没有半点讥讽的意味。那位平时严肃的校长,也在对着他笑。

美术老师递给他一张纸片,那是一张关于获奖的书面通知,下面盖着通红的大印,不由他不相信。可他心里却迷糊起来。

第二天,他稀里糊涂地跟着美术老师去参加授奖大会。

少年宫礼堂里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摆满了鲜花,扩音器里播送着进行曲。美术老师不停地指着上台的人逐一对他说,那是某画家,那是某市长,那是⋯⋯

可是,他却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到末了连一张脸也没看清,心里总在想: 我真的得了第一名?

发奖开始了,乐曲义响了起来。宣布名次后,他被人簇拥着上了主席台。一堆奖品,一面大红锦旗,由市长郑重地交给他。那一刻他激动得手足无措, 差点涌出泪来。接过奖品,他居然忘了行个队礼,便慌忙走下台来。

直到散会回家后,他仍然迷迷糊糊,觉得事情实在蹊跷,像在做梦。 转天,美术老师给他送来张当地的晚报。他翻开来一看,第四版居然登

了一张他领奖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捧着奖品,脸上似乎还笑着。可他实在记不起,昨天自己是否笑过。

“你看这儿,对你那幅画评价可高了⋯⋯”美术老师指着报上一篇文章对他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有时间你好好看看。”

下了课,他仔细地读着那篇文章,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呀? “⋯⋯神来之笔。那灰鸽相对中,夹着一颗太阳,具有象征意义,无穷

的意味,给人以丰富想象⋯⋯手笔不凡,尤其那颗太阳,凝重而不混沌,笔墨处理得恰到好处⋯⋯”

“太阳?⋯⋯”他差点儿喊了出来。“听说正是这太阳,你得了头奖⋯⋯” 班长小声对他说。

太阳!什么太阳?那是不小心滴落的墨点。天!他返身跑出教室,跑过操场,跑到办公楼,重重地推门声使美术老师惊异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 “太阳⋯⋯老师,那太阳⋯⋯”

“什么太阳?”美术老师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太阳。“不是⋯⋯老师,我画的那太阳⋯⋯是墨点⋯⋯”

他一五一十地把真情告诉了美术老师,边说边渗出一头大汗。他期待着美术老师能讲些什么话安慰他。

可是,美术老师却说:“没关系。反正没有人知道⋯⋯再说,又不是你的错,怕什么?对了。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对人说⋯⋯”

他没想到美术老师竟会这么说,而且说得轻描淡写。这叫他很失望,呆呆地望着美术老师:“可⋯⋯老师,那终归是假的⋯⋯”

“唉!”美术老师挥挥手,不耐烦地对他说:“你真是⋯⋯听我的,准没错!”

他只好走出办公室,跨出那道门的刹那,他真的似乎觉得屋外的太阳变得混沌起来,他觉得也有那么一滴墨点,滴落在他思想的空白处,正一点一点渗开来,一切变得更加朦胧。

好几天,他进出学校时,总觉得有些老师同学都用好奇的目光在背后指点议论着他。甚至走到大街上,也发觉有那本多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溜,那些目光无半点恶意,可他总觉得那些目光灼痛了什么,他感到很羞愧,像做了贼,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有点无地自容。他觉得背上有一个沉重的包袱,

别人越是赞扬他,说他神童,他觉得便越加重了那包袱的重量。到最后,他真有点儿被这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下决心去找什么人谈谈,向大家说明, 那种荣誉不是自己的,而自己,也不是什么神童。

他郑重其事地把一切告诉校长,可校长却说:“过去了的事嘛,就别再提了⋯⋯再说,那画不管怎么,总是你画的嘛⋯⋯”

他把一切跟妈妈讲,妈妈却说:“你真傻,人家想得还得不到,你怎么⋯⋯”

他完全失望了,自己信任的老师,德高望重的校长,朝夕相伴的母亲都这么不理解他,还对准说呢?

使他不理解的是:大人为什么都怕说真话呢? 他苦苦地想,想了很久,总也想不通。

他变得沉默起来。最后他把那些画笔收拾起来了⋯⋯

也许他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画家的,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