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毕德

秦文君

一放学，我就急匆匆地赶到校门口的那家小店铺，从那儿买了一只二两的鸡蛋甜面包。这面包至少在货架上搁了三天，此刻它硬得只比砖块软一点儿。等面包全下肚后，才觉得咬肌那儿挺酸，偏偏又在此刻想起从“博士” 毕德那儿听来的知识——吃大米对脑细胞生长有利。唉，本可以回家吃晚饭的，除了大米饭；还有香喷喷的红烧大排骨。我怕自己会突然改变主意，所以就对自己说：没关系，只是偶然嚼次干面包，况且离期末考试还有好几个月，没到重视脑细胞生长的关键时刻呢！

我绝不半途而废，我今天从事的是一件近乎于伟大的事；留在学校观察“博士”毕德的一举一动。

我背着书包大摇大摆地重新走进教室，几个留下做值日的同学以及“博士”毕德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颗从西方升起的太阳！我没理会他们的大惊小怪，在“博士”的座位的后一排坐了下来。

“唔，我们班又要出个‘博士’了。”不知谁在那里讽刺我。

我得先在此声明一句，我根本不指望自己能成为毕德那样的人，我只是个极普通的五年级学生。每次考试的成绩总在全班的 25 名，正算倒算都差不多，唯一可以提一笔的，是我挺爱写作文，喜欢抄抄写写。而今天的这一行动，就是从这一爱好引起的。前一阵，我忽然觉得现在应该写一写班里的每一个同学，将来么，再写遍世上所有的人。就这样，我一个个同学写下来， 每人写一篇，有长有短，分别给他们看后，绝大多数都做了友好的表示，只有我们的“博士”毕德拼命摇晃着他的脑袋，说：“你写的是另一个毕德。”

我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拼命反驳：“哪点儿不像？你说出来！说呀，说呀，说呀。”

“你的观察太片面了！”

他竟用了个感叹句！我暗自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观察”，嗨，这词儿总使人联想起得戴上个望远镜什么的，再深再远的东西全能看个一清二楚。其实，我对“博士”毕德的全面观察早就开始了——没办法，无论是羡慕谁还是崇拜谁，总会把那人的一言一行瞧在眼里，记在心上。毕德是我们五（1）班的骄傲，单看那响亮的绰号，就能让人产生许多敬意。再看看他的成绩吧，语文全班第一，数学全年级第一，还得过区里的一等奖；瞧瞧他的为人吧，挺热心的，对谁都不摆架子；再瞧瞧人家的毅力吧，从上学期起， 每天放了学就不回家，坐在教室里专心攻读。有一回，我想写写他的毅力， 可只在那儿呆了一小时，肚子就咕咕乱叫，催我回家，就连“博士”都听见了！再有，学校从教导主任到学生，见了他都带着亲切的微笑！所以我为他做的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定为《最幸福的人》。当然，我还真实地描绘了他的外貌：他有着发达的大脑袋，头发不多，将来注定会秃顶的；他的眼睛不大， 有点近视，可眼神里透着灵气。还有，他有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如果这对耳朵长在我身上的话，那些调皮鬼准会赐给我一个“驴子”、“灰狼”之类的绰号，可大家对我们的毕德却压根儿没往这方面去想，仍然坚定不移地称他为“博士”。

难道，这些观察还不够全面吗？

不知怎的，我竟想起很小的时候读过的“盲人摸象”。好吧，重新观察， 从现在就开始——我是个急性子。

做值日的同学都走了，教室里静静的，只剩下我、“博士”，还有另一个女同学章美华。“博士”，正捧着书读着，仿佛那个留下来观察他的人不存在似的！我悄悄地探过头去看，哈，书上全是公式什么的。“博士”这家伙是像个博士，读过的书特别多。有许多知识，我都是从他嘴里听到的，比如，电子计算机就是“电脑”，它有三大功能⋯⋯又比如，关于“阿波罗” 宇宙飞船的功绩⋯⋯

大约是我凑得太近，“博士”发觉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说：“你还没回家？”

“准备跟你统一行动。”

我这话说得够明确的，可“博士”竟不解地朝我看看，好像我脸上写着什么计算机程序。

我只得再一次坦率地说：“我留在这儿观察你！” “你简直⋯⋯浪费时间！”他又用后脑勺对住了我，只顾欣赏他的公式

去了！

我把书包里的书、本子、铅笔盒、课外读物全翻出来摊在桌上，仿佛准备在这儿呆一年似的。我一面气呼呼地想：让我全面观察的是你，不让我跟着你的，也是你，简直是自相矛盾！你矛盾你的，我可得一如既往。

我开始做作业，可没几分钟就停住了，因为教室后面是个大操场，那里正进行着一场球赛，喊声此起彼伏。我本想放下书去看看，但又怕“博士” 再给我一句什么。再看看，章美华正在那儿咬指甲呢。她也真是的，她父母各顾各后，就没人管她了，她也不自觉，一放学就玩跳橡皮筋，跟人家比手绢什么的，连着半个月交不出作业，所以老师让她每天在教室里做完作业再回家。

有了她做对比，我更佩服毕德了。你瞧他聚精会神地看书，只把喊声当成呼呼的风声！

“怦！”美华把自己的铅笔盒挤下地了。真是的，你瞧，“博士”放下书，微微地摇摇头，挺苦恼的样子。

“唉！”我为毕德叹息了一声。 “博士”迅速地回过头来：“你还是回家去的好，在这儿看书做作业效

率不高。”

我警惕着，他是想赶我走！ “真的，在这儿受的干扰太大。”他诚恳地说。

我笑笑，心想，既然这样，你这个最讲究效率的人，为什么非要在这儿呢？我得观察观察。

过了会几，操场上安静下来，大约是球赛结束了。我刚想接着做作业， 就见章美华捧着本子，“踏踏踏”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博士”身边。

“这道题我不会⋯⋯” “自己动动脑筋！”“博士”挺生气地吼道。

他真凶哪，好像满肚子都是不高兴的事。我一面“刷刷刷”地记着新的观察结果——“博士”有时很烦躁，一面却挺同情地想：逢到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这样被人打断了，没准儿比他火气更大！

天色渐渐暗下来，教室外的路灯，把教室近处一带照得发白。我观察过

几次了，毕德仍然挺有耐心，一页一页地翻看书。章美华呢，时而看看窗外， 时而在本子上写些什么。就在这时，有人“哐”一下，用膀子把门打开了。原来是校工周师傅，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拿着一大串钥匙。

“还不走？7 点钟啦，老师早都下班了。”他嚷嚷道。“周师傅，我们一会儿就走。”“博士”说。 “每天弄这么晚⋯⋯我要锁门啦！” “周师傅，您先回传达室，我们走时，一定把教室锁好，把灯关上。”

“博士”陪着笑脸说。 “那好，早点走。要不，到时候我就把你们锁在教室里。”周师傅说完，

揿亮了手电，到别处去了。

周师傅一定不认识毕德。否则，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对待“博士”！ “博士”合上书，抱住脑袋，在太阳穴那儿揉了几下，然后，扭过脸去

问章美华：“那道题会了吗？”

章美华扭扭身子，动动鼻子，理都不理。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们班至少有 5 个！

“博士”无所谓地笑笑，说：“刚才我也碰到了一个疑难点，好急，我说‘自己动动脑筋’一半是对你，一半是在为自己鼓劲儿。”

章美华马上就笑了。她能在几秒钟之内改变态度：“喏，我还是没弄懂。” “博士”很起劲地跑过去，又是解释题意又是分析，章美华嘛，则在一

边不停地点头，点头。

我的作业做完了，本来，在安静的家里，我最多花半小时就能解决它们， 可在这儿，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我不由地为毕德惋惜起来⋯⋯

肚子又在咕咕地叫了，硬面包大约已被消化掉了。在需要一点儿耐心的时候，我的胃总是工作得格外卖力。

毕德忽然冒出一句话：“何必一定要在这儿观察呢！”

他又想劝我走！其实，我也实在不愿在这儿待下去，可我心里牢记着： 跟着他，观察到底。只有他走了，我才能得解放！所以呀，我装着反应迟钝， 没回答“博士”。

等呵，等呵，好容易等到“博士”完成了教学任务。关了灯，锁上门。章美华走在前面，自顾自回家了，连一个“谢”字都舍不得讲。

“博士”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慢慢地走着，我跟着他，一步不离。走到传达室那儿，周师傅叫住了我们：“喂，你们来！”

我们走过去，周师傅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我走不开，你们帮我去买只面包。”

毕德接过钱。我心里怪他太乐于助人了，但没办法，谁让我下决心要观察这么个人物呢？我一边跟他走着，一边想着：都把他当什么人了？一些人只顾嚷嚷看踢球，吵得他心烦；一些人自己不爱动脑筋。心安理得地让他帮助；另一些人却指使他代买面包。再这么下去，即使是个天才，也会⋯⋯

我冒出一句：“毕德，你放学后干吗非在学校里看 书呢？” 他冷冰冰地说：“在哪儿都一样。”

很可惜，学校附近的那家小店铺已经关门了。我提议我们还是将零钱还给周师傅。可“博士”不干，他挺固执他说：“既然答应了，就得想法做到。”

我嘟哝道：“他明天照样会催你走的⋯⋯” “可别这么说，我每天晚走，总会造成他的不方便！”

哼，总为别人想，而别人呢？

毕德对我说：“你没有必要再陪着了。我去买，我家那儿有一家食品店。”我火气十足地说：“什么有必要没必要，我今天要善始善终。” “博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作声。此刻我也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

懒得多说一个字，猜想“博士”也同我差不多。因为他的步子变得又缓慢又沉，好像现在不是 12 岁，而是 82 岁。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那家食品店，毕德在店里买面包，我就站在店门口——我最怕在饿的时候看到不属于我的那些美味点心！就在这当儿，我发现马路斜对面有一家人的门口，围着不少人，都在那儿议论着什么。要知道，我对新鲜的事是挺感兴趣的。我嚷了一声：“毕德，我上对面瞧瞧。”没等他回答，我已经像匹马似地奔到了那儿。

一到了那儿，就听见那家人正在吵架，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中年妇女， 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像两只对放喇叭，哇啦哇啦地震人耳朵。

我想挤得近点儿看看，边上的人说：“有什么看头，吵了半年多了，这婆媳两人每天都要吵几遍。”

“这么吵多累呀！？”我说。 “婆婆退休了，媳妇请了长假后，反正不用上班，那老太的儿子劝了多

少次都劝不好，只好搬上行李住到厂里去了。苦就苦了他家的孩子了。” “还吵，还吵，多自私，只顾自己吵，怎么不为那个倒霉的孩子想想！”

我真想同那两个相骂者吵一顿！

我赶到食品店，毕德已经离开了，我追了一段路，才追上他。他大概生气了，眼睛看着地上，只顾自己走。于是，我就没话找话，将刚才的见闻一五一十全谈了。

他静静地听完后，才轻轻地说：“那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