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 量
玉清
一直记得父亲的那一次比赛。
那不是一场正式比赛,那只能算是一场较量。那年我八岁,现在想来已是很遥远了⋯⋯
村里中幡会的牛皮大鼓震天鼓响的那天,爸非要带着我送妈去娘家。妈说春暖了,地里要有活了,不愿去。爸说住两天就接回来。
爸是负了使命的。村里中幡会的会头跟爸讲,今年庙会上王家庄中幡下了死功夫要跟咱村摽膀子,听说正狠练。会头心里没底,因为我姥姥村就是王家庄,于是就派爸去打探。
中幡会是民间花会的一种。
中幡是用一根三丈长碗口粗的竹杆和一幅 2 丈长三尺宽的长方形花布制成的,远看就像船上的桅帆。竹杆叫做幡杆,花布叫做幡面,幡面上镶金边走金线挂铜铃。幡杆顶上还要加上 3 层像皇帝的云罗伞盖的布罩,叫做幡罩。耍时由一个竖立着擎在手里,配合身法、步法可以做许多动作,幡面上的铜铃随动作哗铃铃作响,自有一种摇天撼地的气势。
中幡起源于船家,所以中幡会一般是在临河的村镇里。我们这地界,方圆百里之内,眼下只有两路中幡会,一路在我们村,一路在王家庄。这两个村子分别坐落在潮白河南北两岸,人们管我们村的中幡叫河南中幡,管王家庄的中幡叫河北中幡。从前,中幡会并不只这两路。但中幡是所有民间花会中最难练最耗力的一种,没有相当的勇力根本耍不动,有时还会伤了身子。所以许多中幡会转口了。
那个年代,没有电影电视,也没有广播,乡间的文化生活全靠民间自发组织,而民间花会是一种最受欢迎的娱乐形式,它朴实、热烈、淳厚、历史久远。我们这一带就有中幡、高跷、龙灯、小车、竹马、地秧歌、舞狮子⋯⋯ 等几十种,我长大后,从事文化工作,才知道民间花会在乡间是一种最为根深叶茂的大众文化,它不仅有着浓重的乡土气息,而且带着深厚的乡间情感。那天,沉寂了多年的震天大鼓重新鼓响,几乎全村人都去观看,一些老人在那撼人心魄的鼓声里,眼里竟涌出了泪花。
小时候,一年一度的阴历四月二十八庙会是各路花会大汇集的日子。各路花会的高手们都来献技献艺,各路花会之间还要比一比赛一赛。这种赛会以同一种花会之间的竞争最为激烈,因为不同种的花会各有特色,难分高下, 只有同种花会遇到一起才最叫劲。赛会没有正式裁判,但每一个观众又都是裁判。两路花会遇在一起,各打场子,各显绝技,看着看着人们便往水平高的这一路围,水平低的那一路往往还没演到一半观众就所剩无几。这样的比赛没有任何奖惩,却关系着极大的荣辱。失败者会好长时间在人前挺不起胸来,就连平常和人聊天时吹牛都似没有了资格。
每年的庙会上,我们村中幡和王家庄中幡的赛会是最激烈最吸引人的。我们村中幡历史悠久,受过皇帝的封赏。每年的庙会上各路花会云集,
走在最前面的一定是我们村的中幡会,任何一路花会都要为其让路。而我们村的中幡也确实有真传,在技艺上要胜王家庄中幡一筹。
但王家庄中幡也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狠劲”,就是因为这“狠劲”中
所透出的英勇,使它也拥有着为数不少的观众。他们顽强地和我们村对峙着, 尽管处下风的时候居多,但惨败的时候却很少。
据传几十年前,他们曾有一次将我们村中幡会打得惨败。那一次赛至最激烈处,眼看王家庄就要落败了,忽然在他们的队列里走出一个 15 岁的少年,他在人们惊疑中用那略显稚嫩的手臂将中幡高高擎起,背花、贯顶、单指擎天⋯⋯人群在一阵惊诧后,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俄顷间,我们村的中幡便跑走了所有的观众。
那少年在人山人海中洒汗如雨,瞪努而出的眼睛里似喷出火来,咬紧牙关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耍下去,在人们的惊叹和赞扬中,他咬破嘴角,血滴滴而下⋯⋯
那一次这个少年并没有演完所有的动作,他是累得失手摔幡倒地不起后停下来的。庙会之后,人们都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豹子,后来又知道他在那个庙会上累坏了身子,这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
但豹子的名字在庙会上流传了很多年。
过河上摆渡时妈妈还在嘀咕,爸不耐烦地说住一宿明天就回家。妈不明所以地看着爸。
爸是远近闻名的中幡高手,当年,他还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子,一次庙会上,和王家庄中幡对阵,他将一面三丈长的中幡耍得像贴在身上一样,幡和人合为一体,上下翻飞,观众掌声雷动,喝彩连天。王家庄中幡大败,其中一个和爸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愤而摔幡,将幡底的牛皮摔断,竹杆劈裂三尺。那一天的观众堆里正挤着那个小伙子的妹妹,她原是来为哥哥助威的,
后来却成了我的妈妈。
直到我们走进姥姥的村头,听见中幡的鼓声妈才恍然明白爸此行的真正目的。妈看了一眼伟岸的爸,为自己的娘家成为我们村如此重视的劲敌,使一向桀骜的爸不惜放下架子来充当打探而感到自豪。
到了姥姥家,爸扔下妈就带我去看王家庄的中幡会练幡。我当时并不知道爸的使命,不想去看,我说姥姥村的中幡没有我们自己村的中幡大,牛皮鼓也没我们村的响。
爸高兴地拍了一下我的秃脑袋,说了声:“好儿子!”就举起我来让我坐在他的肩上,扛着我去姥姥村的中幡会。
练幡的地点是在一个很大的打谷场上,几面鼓正狠劲地敲,其中一面特大的鼓,由一个年过花甲的人在打。这人是我姥爷的本家,我要叫六姥爷的。他是这方圆百里闻名的好鼓手,和我们村的棒子张齐名,但技艺尤胜一筹。他打的鼓别具一格,明明是牛皮鼓,但侧耳细听,却让人能品出一种铁器撞击所发出的铿锵之声,气势磅礴,因此人送绰号“铁鼓刘”。
他的鼓是从 20 多岁就出了名的,有人说就是因为有他这面鼓,才使王家庄中幡一直支持了几十年败而不衰。但现在,他年纪大了。
场上有二三十人在练幡。几面中幡在大场上齐耍,像战场上的几面大清纛旗,纵横上下,起伏翻滚,真似有着千军万马之势。
爸在那几个耍幡的人中一眼就注意上了一个面部黝黑嘴角咬肌坚硬,身似铁塔的高大青年。他耍幡技术并不娴熟却又有一种不凡的沉稳,爸尤其惊奇于他脸上那一种神色,坚定而又艰难地似在忍耐着什么。爸盯着他,就像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爸想起自己当年要娶我妈却没有一所像样的房子,而孤身一人千里淘金的日子。
当年我妈并没有开口向爸要房,但当年我妈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当年我爸要造一所远近闻名的漂亮房子。
爸向围观的人打听这青年,有人告诉爸他叫狮子,爸听到这个名字心不禁一惊,他知道狮子就是当年的豹子的孙子。当年爸千里淘金归来造好了房子来王家庄,狮子还是个 10 来岁的小孩满街跑,那时爸发现小狮子的眼神坚韧得特别。现在狮子已长成为一个伟岸的壮汉,那眼神除了更其坚韧外,没有变。
那一次豹子从庙会上下来,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他的身子日渐孱弱,成年后勉强娶妻生子,在他的儿子 15 岁那年终于去世。他的儿子的身体也像他一样羸弱,直到他的孙子才重又强悍起来。那个在长吁短叹的担忧中出生的孩子一落地就显出了出奇的强悍,豹子的儿子给豹子的孙子取名为狮子。豹子的儿子在狮子 15 岁时过世,狮子挑起了养活母亲和幼妹的重担。在
一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夜,孤身出走,落脚在唐山的一家煤矿当上了挖煤的矿工。一去五年不归,只隔一段时间往家里捎些钱。去年,狮子攒足了一笔钱终于回来,人们见他已是个铁塔似的汉子。他不再走,一边跟妈妈和妹妹一起种几亩薄地,一边发狠练幡,至此已整整一年。
爸上下打量着狮子,狮子也在打量爸。他自小就认得爸,他知道爸是有名的中幡高手。狮子的眼里闪出亢奋的光,他意味浓重地狠盯了爸一眼,爸感到了那眼光里的挑战。
狮子“嘿”地一声拉开了一个马步,向铁鼓刘点一点头。他们像是有默契,只见铁鼓刘牙齿紧咬,眉头皱得像个纵褶的包子,眼睛里精光闪动,奋臂将已磨砺锤打了几十年的一对鼓槌高高举起。
“咚!咚!”此时旁的几面鼓已自动停住,人们在耳边的喧嚣突兀消弥之际,听到了一种久已未闻的强劲,不禁心魄为之撼动。
人们惊望铁鼓刘。这几年,铁鼓刘年纪渐大,鼓声也渐渐失去了当年的威势,好几次的庙会上让人大失所望。这时王家庄新一代鼓手已崛起,每次出会,新鼓手掌握下的几面鼓鼓声澎湃,实际上已掩代了铁鼓刘日趋衰败的鼓声,人们只是出于对铁鼓刘多年的尊重才仍让他掌握一号主鼓,但谁都看得出来年轻鼓手取代铁鼓刘掌握主鼓已是必然趋势。但铁鼓刘自己似乎并没有觉察,无论是训练还是庙会,他眼帘下垂,面部漠然而神情笃定地占据着主鼓的位置,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难挽衰老而自惭。
但是今天,人们发现自己错了。
铁鼓刘昂奋而庄严,似要倾尽自己毕生所有。人们凛然中感到一种撼人心魄的辉煌,但随之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似欲落泪的感叹——不知怎么, 人们都有一种预感:铁鼓刘在今年的庙会后怕是要告老下场了。
“咚!咚!”铁鼓刘终于重又让人们领略那种铁器撞击所发出的铿锵之音,重又让人们感染在那种久已失落的于震荡中激动不宁的情绪里。
狮子在鼓声中马步稳扎,双手童子拜佛将幡托于胸前,目定神敛,似在用心谛听那鼓声中所蕴含的神韵。
一通鼓过,狮子猛然眼睛暴睁,大喝一声:“嗨——”手中的中幡已然高高抛起,中幡如一条巨蟒腾然而起,幡面抖动,哗啦啦作响,在离狮子头部 3 尺多高处才始往下落。
人们齐惊呼:“贯顶!狮子,使不得!”
贯顶,是将中幡竖直抛向空中,待落下再用头顶去接住,是中幡动作中
最危险的一式。一面中幡重达几十斤,再加上下落时的惯力,要用头顶去接住谈何容易!就是中幡好手做这个动作时,也大多是将幡抛离头顶略高一点的地方,在头顶与幡接触的刹那,身体向下一沉,将中幡的冲力缓解,才能接注。否则,以头顶与中幡去硬碰硬怎么受得了?
可是狮子却将中幡抛到了头顶上方三尺多高,这样中幡下落的冲击力要有多大!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铁鼓刘神情笃定,鼓声铿锵,似在摧动百万军兵。狮子眼睛瞪努而出,让人遥想起当年的豹子。那中幡带着千钧之势下落,
刹时已距狮子头顶不到一寸。狮子狂吼一声,风云变色。
人们仿佛听到一声比鼓声为更铿锵的撞击,随后就见那几十斤重的中幡已稳稳立于狮子的头顶。
人们惊愕地望定了狮子和他头上那一面幡,像看一尊神的雕塑。爸没有惊愕,却在内心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不待人们醒过神来,狮子头一摆,中幡从头顶落下,接在手里。哗铃铃,咚咚,哗铃铃——!咚咚——!
一面幡在狮子手里被狂乱地耍动,似一巨蟒,翻动扶摇,搅乱整个广场。他不再按套路耍,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的中幡高难动作在狂乱地痛快淋漓地组合。
单指擎天、铁肩担日月、肘挎、震地撩天⋯⋯狮子对人们的反应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幡,耳中只有鼓。他的动作一点也不优美,不具备高手的风彩,他毕竟练幡的时间还短。但他的动作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劲,人们在那种狂乱的强劲中看到了最让人激动不安的桀骜和英勇!
只有铁鼓刘知道,狮子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经过了怎样的狠练。他不但白天苦练,而且,只要是有月光的夜,他必定扛着他这面独属于他的幡偷偷地到河滩上苦练。铁鼓刘隔几天就去指点他一次。铁鼓刘不会耍幡,但几十年的鼓手生涯,与多少中幡高手搭档,使他对中幡技艺比一般中幡高手还要懂得多。
狮子在做最后一个动作“就地 18 滚”,这是中幡动作中最为高难的动作。庙会上,这个动作不知“栽”过多少高手。
只见狮子右手单手擎幡,身体渐渐下蹲,臂部着地,而后身子一侧,人已卧倒在地,而右手的幡仍高擎着。动作不停,身向左转,面朝下背朝上, 右臂已成反转持幡背于后心处,左手背过去反手接幡,幡交于左手,身体继续滚动,回复面朝上背朝下的姿势,右手则重新从左手上接过幡擎起,一“滚” 完成。
狮子异常沉稳,并不停歇,身体波浪一般又起伏着滚过去。这 18 滚并不是一样的动作,第二滚那幡是顶在额头滚过去,第三滚是在肩上⋯⋯如此的18 滚一滚比一滚更难。最后,第 18 滚。
狮子已极累。他牙紧咬着,嘴角的咬肌绷出一道铁一样坚硬的锐棱。他右手将幡向上一抛,身体迅速一滚,额头一挺将下落的幡接住,待幡刚刚立稳,他额头一摆,幡挺起,向胸口落下,他扬声吐气,“嘿”一声用胸口接住了幡,身体一挺又将幡拱起,身子迅疾右转,再用右胯接住了幡。继续滚动,脸朝下背朝上,那幡落于臀部。随着他的滚动,幡又落于左胯上,左腰部,胸口,最后回到额头,那幡在狮子身体各部位做了一次循环。写来容易, 做起来谈何容易,那是一面三丈多高的中幡,稍稍失去一点平衡便会倒下来。
这第 18 滚的动作,方圆百里之内,能完成的不过 10 人。而像狮子这样一气呵成,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将幡挑到相当的高度,在庙会中都是难得一见的。
狮子站了起来,双手童子拜佛将幡捧于胸前,绕场一周。王家庄人惊叹而又自豪地看着他们的狮子,心里认定今年的庙会该是王家庄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狮子绕场一周,鼓声停了,两个小伙子上前要去接幡。但狮子却捧着幡向爸走来。
爸微微一笑,他知道狮子要做什么。狮子开口带出一股郁积多年的狠气: “请河南高手指教!”
中幡高手不到迫不得已是不跟人较量的。在中幡会中,比赛和较量不是同一含义:比赛是只用自己的幡各自耍,各显绝技,让观众裁判高下:而较量,则是要双方互换中幡。只因耍中幡者都“认幡”,就是固定耍一面幡, 练习和比赛都不更换。这就像乒乓球运动员“认拍”一样。换幡无疑是对对方的一种考验。
爸不接幡先说话:“我是来向贵会学习的,不是来找贵会较量的⋯⋯” 狮子以为爸要退缩,不待爸说下去,紧逼一句:
“怕了?” 爸微微一笑:
“我只想向贵会说明,我不是来找贵会较量,我接的是狮子的幡!” 爸向周围一抱拳,说声:“献丑!”便伸手从狮子手里接过了幡。
但爸将幡到手里后心便猛地往下一沉,爸没想到这面幡比平常的幡要重一倍!
爸托着幡,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仰头仔细打量着这面只比平常的幡略大一点的幡,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将眼睛去看狮子,见狮子的眼光也正逼过来,似在说:若拾不动就放下!爸掂着手上的重量,再也笑不出来。
爸将幡往怀里一抱,耳朵不易察觉地往幡杆上一贴,手指轻轻地一弹, 没有听到应有的空洞的声音,却感到那声音异常的实在。
爸重又望向狮子,眼睛里没有谴责却只有佩服。爸想起传说中的豹子。狮子的眼光却有些软了,他将眼光从爸脸上闪过去抬头望幡,只顷刻间
里便又恢复了原本的狠勇。
爸知道此番怕是要“献丑”了。但爸的性格注定他不会放下。他心头涌起一阵浓重而又悲凉的留恋,他知道,这一场幡耍过后,他怕是再也摸不得中幡了,就像当年的豹子。
爸咬一咬牙,谨慎地耍了一个最简单省力的动作“背花”,他要先用背花来熟悉幡。爸谨慎地一个“花”一个“花”地背下去。
背花的动作是这样的,右手持幡背到背后,左手也背到身后去从右手里接过幡带回胸前,右手再接,配合旋腕动作,幡便哗哗地上下飞转。如此往复,据传最高的庙会纪录是连续背 500 多个。
爸背过 20 多个“花”后便感到手臂已经累了,但他对这面幡也有了一点熟悉。他更加清楚了此番较量的艰难。他刚一分心,幡在惯力下一晃,摇摆起来。爸力图稳住。要是普通的幡,爸只须用手轻轻一扳就能将幡正过来,
但这面幡爸使尽力气也没能稳住,反而身子被它带得摇摇摆摆立足不稳,爸只是顺势背下去,但只又背了四五下,它的摆幅加大到不可控制了,向一侧重重地倒下去。
爸红了眼,他大喝一声:“呔——!”拼尽全身力气将幡往怀里猛带, 双臂环抱,紧紧将幡箍住。
幡没有倒,但爸拼命般的动作狼狈之极。围观者哄地笑起来。
狮子也笑了。
爸轻放下幡,默默立在那里,在哄笑声里,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爸这一眼里的含意我至死都明白!
多少年后,爸对我说当年如果不是我站在那里,他会放下幡走开。他是为了我才重又捡起了幡,他不想让他的儿子看到他退缩!他可以败,但不能退缩!
爸一脚踏在幡杆上,伸手抓往了幡面只一扯,一声裂响,两丈长的幡面从幡杆上撕裂扯下,他将幡面团成一大团向狮子扔过去,狮子本能地伸手接住。
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爸已将幡杆擎起。“秃幡!”
“他要耍秃幡!”
人们惊呼着,紧张地望着爸。
爸微微一笑,嘴角却已咬出血来。谁都知道,中幡那漂亮的幡面不仅是装饰,而且更重要的作用是制衡。有幡面在,中幡容易维持平衡,道理如同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手里拿的伞。而如果没有幡面,就等于只耍一根竹杆,这叫秃幡,难度大得难以想象。
亘古以来,只有一个人耍过秃幡,那就是我的远祖。据传,我的远祖, 中幡百里第一。那一年乾隆皇帝巡罢江南回京,各路花会奉命去运河岸边接驾,我的远祖的一面中幡让乾隆赞不绝口。立在皇上身边的一个阴险的太监, 伏在皇上耳边说了句:“秃幡才是真正的功夫。”
乾隆立刻传旨要我的远祖耍秃幡。
我的远祖大惊失色,会头及会众一应老少皆冷汗淋漓。耍秃幡只是传说中的事,实际上从没有人耍过。偶尔有人想出风头一试,轻则丢丑,重则伤身。而在皇上面前表演岂同儿戏,一旦失手便有戏君之罪,不单我的远祖性命不保,只怕本会所有会众都难免命丧黄泉。
但圣命难违!
我的远祖向皇上跪地请求要焚三炷香。
皇上恩准。我的远祖就在当地攒土为炉,燃香三炷,跪地祷告上苍。会头及会众皆在我的远祖身后跪倒一片,祷告之声似呜似咽。
三炷香燃罢,我的远祖擎起了千古未见的秃幡,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耍下去,虽已失去原有的优美萧洒,但幸未失手,而且让确有一些才华的乾隆皇帝从那一个个艰难卓绝的动作中看出了一种动人的英勇,不禁连连喝好。我的远祖在皇上的喝彩声中渐显振奋,终于汗如雨下地就要演完了全套
动作。
但他的最后一个动作贯顶失手了。演至最后一个动作时,他心情不胜激动:自己就要完成千古未见的壮举了!他将幡高高抛起,那幡冲至离头顶四
五尺高处方始下落。我的远祖确是太激动了,他将幡抛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下落时出现了偏差,幡没有对准他的头顶落下,而是从他的脑后滑下,向地上砸去。
众人齐惊,会头悲愤的泪水夺眶而出,为我的远祖最后的失手而叹苍天不公!
千钧一发!我的远祖在巨大的灾难已悬于头顶之际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一举。
他向后猛一撅臀,让幡砸在了他的尾椎骨上,在与中幡相撞的刹那间, 尾椎骨立碎。
巨大的疼痛冲撞着我的远祖,他强挺着,那面幡竟像长在了他的尾骨上一样⋯⋯
就是那一次,乾隆皇帝御口亲封我们村的中幡会为“优异神幡会”,御笔亲题“龙翔凤舞,人神共悦”八个大字。从那以后,中幡动作中多了一个有名却谁也不敢做的动作“老虎大撅尾”。从那以后,但逢出会,我们村的中幡会必走在最前列,各路花会都要为它让路。
但我的那位英勇的远祖,从此尾骨碎裂身残,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爸扯下幡面擎起秃幡,朦胧中看见我的远祖尾骨碎裂桀立运河之岸。他默立半晌,犹如当年我的远祖焚香祷告。而后,爸将幡缓缓耍动。没有鼓声。
没有人为爸击鼓,他们和他是赛场上多年的对头。
爸就在这种孤单的沉寂里,心里自己打着鼓点,艰难地耍下去。
太重的秃幡,爸的脚步被它的惯力带得虚浮不稳,完全失去往日的风采, 而似一头孤独的跋涉于沙海的病驼。
爸也没有按套路耍,他将幡熟悉一下之后,就开始了“就地 18 滚”。爸
知道自己的体力决完不成全套动作,而要与狮子较量,又必须有“就地 18 滚”。他策略地舍去了其它动作,以保存体力。
爸伏下身去,我真不知道爸这一伏下是否能再站起。
爸开始滚动,脸上深刻着痛苦与坚毅。他仿佛并不是在耍幡,而似是在做一种难言的挣扎。
场上静得出奇,太阳白亮亮暖融融地照下来,爸像一条受伤的健兽翻滚挣扎在阳光下的尘埃里。他的对手们的目光终于丧失了所有敌视,变得关切起来。他们不再将爸当作对头。
爸滚到第 13 滚时,铁鼓刘的鼓响起来了。那鼓声里带着坚劲的铿锵,也带着一种难于言说的情感。
那时,爸的嘴角已溢出鲜血。就在铁鼓刘的鼓声响起之际,爸心中的鼓声也正汹涌澎湃,他沉浸在自己心中的鼓声里而已渐失其它的感觉,谁也没有看到,其实爸的眼睛已经轻轻地闭上。
只有那面秃幡仍在他的身上昂然直立。 是铁鼓刘突起的鼓声让爸猛地睁开了眼!
爸在睁开眼睛的这一刻看见了天上的太阳,它的光强烈地刺射进他的眼睛里,此刻它在爸的眼里无比壮丽。
爸就在这一刻将他一生的力量和桀骜全部迸发出来⋯⋯
爸终于完成了 18 滚。他托着幡挺立起来,嘴角噙血。他环视全场,蓦然将幡抛起,完成了他一生当中所完成的最辉煌的一页——
老虎大撅尾!
但爸没能重现远祖的雄姿。当那幡重重地砸在他的臀部时,他只挺立了两秒钟,刚刚算是完成了这个动作,便颓然倒了下去。
那杆秃幡从他身上沉重地摔下地来,竹杆劈裂,白得耀眼的细沙从劈裂处泄出。
人们惊呼。
狮子狂奔而去。
爸再也摸不得中幡了。
那一年庙会上,爸骑着漂亮的高头大马走在我们村中幡会的前列,后面是好几里长的各路花会的队伍。
王家庄的中幡没有来。
庙会后不久,传来消息,铁鼓刘过世。又传,狮子接了铁鼓刘的鼓槌, 不再耍幡。
⋯⋯
一直记得父亲的那一次比赛。
那不是一场正式比赛,那只能算是一场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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