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门

牧铃

天穹下,两山夹峙之中,是一挂陡水坡。

黑咕隆咚的阿弥石砥柱中流,将百米江面一劈为二。岩石的左边,是号称“满天星”的礁石群,滩陡水急,这便是“生门”;岩石的“死门”里, 却隐隐显现的溜溜绿湛湛一汪大漩涡。

从吉木记事起,爹就给他讲“生死门”,讲船过阿弥石,只要一篙不慎堕入死门,就会被吸进涡心,眨眼不见踪影⋯⋯

爹是专门为下水木船放滩的滩客。

爹驾船溜滩,吉木就站在高坡上悬心挂胆地望。船在激流里野马似的往前窜,滩客篙手们都浑身紧张,屏息拧劲,长篙抵住胸膊,准准地刺向阿弥石;长蒿顿成弯弓,船便如箭,“嗖地”射入生门。

生门里激浪如泼,3 尺 5 尺对舟中人横横竖竖地抽,篙手们却无暇顾及。他们拼尽全力迎击着明明暗暗的礁石,木船便磕磕碰碰,从礁群中觅得一条“之”字形峡道,艰难地行进,直到船驶入滩尾平缓的江流,滩客们才松得一口气,自知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岸上的吉木便也松一口气,冲着白浪翻滚的滩道扬起一双干瘦的小拳头。

“我也要溜滩!”13 岁那年吉木终于忍不住向爹伸出一双手,他要接爹手中的铁尖长篙。爹嘿嘿一笑,长篙点地,身子蓦地跳起丈余高:插在沙岸上的长篙还在颤战,他已经潜入江流。

“能这一手,就溜得滩了!”

爹在急水中踩水稳住身子朝岸上的儿子喊。喊声刚落,爹又没入水中, 眨眼就出现在了河对岸。

吉木咬着嘴唇再没吱声。

那以后,吉木每天放学后都要在水里泡到天黑。大雪裹住了河堤,江流变窄了变黑了:春草又绿了堤岸,江里泛起了桃花水,吉木一天也没间断。激流和礁石毫不客气地送给他一身伤痕,那些伤口在寒风中生痛,在暖雨中发痒,结疤剥落的旧伤上又接二连三地添上新痕。

吉木知道自己的肌肉在那些伤痛中凝缩,一天天结实起来。

于是,在暑假,趁一个月明之夜,吉木悄悄地取了爹的铁尖长篙,从滩头等候放滩的木船中解开一只轻载的艟拨子(小船),撑向江心。

他居然顺利地冲入了“生门”!

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后艄无人把舵,这船钻得过“满天星” 的礁石群么?

他的心,像悬在一根蜘蛛丝上。但事已无可挽回,他只得凝神鼓劲,飞速点开那些他摸熟了的拦路石,小船就如一只梭,在月色装饰成的银缎上织着一根弯扭的墨纹⋯⋯

他担心的事竟没有发生。

月光在前头,在滩尾宁静的江水里对他微笑。“我成了!”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却瞥见尾舵边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爹!

爹跳下船,在儿子变硬了的脊梁上赞许地擂了一拳。“够格了,小子!”

爹说。

吉木激动得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完成了从男孩子到男子汉的跨越—

—就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

整个假日,他都帮父亲放滩。

罕见的洪峰令他扫兴。这样的洪水是没有木船下滩的。滩客们整天浸在酒和扑克里,吉木披块塑料膜站在江岸上,愣瞧着江水寸寸上涨。

忽然,江中漂来一声尖声哭叫,透过雨帘,只见一艘小船顺流直下,吉木来不及多想,猛地摔了塑料膜纵入浊流,一把水一把水地潮江心泅去,抢在进入陡水坡之前爬上了木船,抓住一根长篙在船头立定了。

“伢子,进来,那儿⋯⋯险!”船舱里有个老婆婆喊。除一老一小,船上似乎没别的人。吉木没有转脸,他聚精会神地瞪视着前头,竹篙擎在他手里,如同一支长枪。

整个河滩往上一跳,他就和脚下的木船一起跌入急流。现在,他对滩中礁石就像对自己身上的骨头那样熟悉,任哪一块,也不能对他构成威胁了。

前头,阿弥石在洪涛中昂首挺立。

他挺胸,屏息,准备刺出那至关紧要的一篙。然而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没有舵工!

“生门”里的“星斗”,还顽强地在洪水中伸缩着胸膛时刻准备给木船以致命的打击!

他惊悸了半秒。

死门里有大漩涡,但不必绕“之”字⋯⋯没有舵工,小船只能从死里去求生了!

不容他多想,小船顺波逐浪闪入“死门”。岸上无数人的惊叫夹入涛声。

漩涡比平素又大了许多,在“死门”中摇曳着。

14 岁的少年心如擂鼓。漩涡发出奇异的啸声迫近而来。他早已退到尾舵边,徒劳地板住舵把,极力想摆脱那神秘的引力⋯⋯

涡流把一些草屑木片吸下去。

涡流把一张坐着一只田鼠的木椅吸下去⋯⋯

木船却没有被卷入圆周运动,它从涡流外围擦过,仅仅跳颤了一下,就顺顺畅畅射入滩尾!

欢叫声从远处传来,吉木乐得在船尾翻了个空心筋头⋯⋯

神化了的强力才是最可怕的,吉木想。“死门”大漩涡其实根本不能吸下一只船,它充其量只能吸下一只木椅而已!

往后放滩,吉木就走他新辟的河路了。“死门”里多平静!吉木把长篙平搁在船头,闲着,悠悠然唱花灯调。

然而,大多数滩客仍不肯走“死门”。待到吉木上学,就连爹也不走那平静安宁的水道了。木船仍一艘接一艘从“生门”,从“满天星”的礁群中艰难地穿插而过,吉木从“死门”中闯出的生道很快被人们遗忘。

那关于“死门”大漩涡吞噬船只的神话又活灵活现地传开了。吉木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

若干年后,吉木正式当上滩客,驾船溜滩也走“生门”,在“满天星” 礁群的逼迫下施展自己日益精熟的技艺。再后来他有了儿子,也给儿子讲那个关于“死门”大漩涡吞噬船只的神话。“死门”中闯出的生路,似乎连他

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