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

有一类感情,我们是本能地躲避的。一个人,就拿人之初来说,一个刚

生下一个月的孩子,对于在他以外存在着与他自己类似的生物,是只有极其朦胧的感觉的。这孩子的全部能力是被集中在消灭不断向他袭来的痛苦。过了一段长时期,孩子才会发现在他四周有着许多能同他一样感受的生灵。孩子们获得这种知识总是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一个孩子看到他的媬姆或他的母亲遭到极深重的痛苦,而孩子无动于衷,这与其说是孩子无情,倒不如说孩子还无知。一旦象征痛苦的语音、手势、脸部表情等等同它们所表示的感情联系了起来,它们就立刻会引起观察者心头盼望对方的痛苦应该消除的意愿。所以,痛苦之被认为恶,就是因为它是痛苦,而不需要任何其他对于心灵的提示,使其感知有痛苦的存在,除了使心灵知道别人痛苦的必不可少的一些感觉以外。诚然,我们最简单的感觉的倾向,都是以保存我们的个体存在为目的的。但是,这些倾向都是被动的,而且是无意识的。随着心灵逐渐获得积极的能力,上述这些〔保存自己的〕倾向的王国疆域也就按比例地缩小下去。所以,一个婴儿、一个野蛮人和一个独处的野兽,都是自私的, 因为他们的心灵没有能力接受他们的同类所受痛苦的准确摹拟。一个有高度文明的社会集团中的居民们,较之文明程度低的社会的居民,就能更锐敏地同情他人的痛苦和欢欣。熟悉诗歌和哲学的最高尚作品因而培养了自己的理智力量的人,较之从事于体力劳动的比较不细致的工作的人,往往更善于产生同情心。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一种事实经验:当你同情别人的苦难时, 就会暂时忘却自己的痛苦。

心灵就这般靠了锻炼,仿佛形成一种习惯,能够感知和憎厌恶事,不管这种恶事离开个人心灵熟知的直接感觉范围多远。幻想,或者说,心灵能预先幻想出未来的景象,那是人类本性的一大特长;人类心灵的每一寸进步, 不,应该说是人类心灵的一丝一毫的转变,都是有赖于这一特长的。如果细加分析起来,我们就会发现,痛苦或者欢乐,完全蕴含于眼界的宽窄。自私者和有德者之间的唯一区别,就在于前者的幻想局限于一种极狭隘的范围之内,而后者的幻想却有着广阔的天地。从这一意义上来看,智慧和道德二者可说是不可分的,而且是互相制约的标准。自私自利之心就是无知无识和错误认识的产物。自私是婴儿的无知、野蛮人的独处的后果,或者劳苦和不幸的职业使人变得麻木不仁的后果。不考虑个人利害的慈善则是有教养的幻想的产物,它同一切艺术,学问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而艺术和学问又使人类的社会状态增添美丽的色彩,或者使社会更加高尚,更加有力量,或更加安定。所以,道德纯粹是文明生活的一种成就;人类心灵的一个创造;或者不如说, 心灵根据其自己内涵的基本规律,把一些感情结合了起来,这些感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引起的。

所有使得人类完善和崇高的理论,或者为了减免人类错误和不幸而创立的理论,无不以不顾个人利害的这种根本感情为基础。这种不计个人利害的感情,我们觉得正是它构成了我们人类本性的崇高伟大。古代一些共和国中存在过的爱国主义,就象人们所假定的那样,那是从来不计算个人利益的。莫第乌斯·斯凯伏拉把他的手摔向熊熊的煤火中去,雷古拉斯回到迦太基, 艾披夏里斯宁静地承受酷刑,她明明知道这种刑罚立刻会使她死亡,而决不肯向暴君出卖她的同谋者。①这些出色的人物当然把自己的私利看得极轻。如果有人说,这些人是为了博取身后之名;那么,历史上并不缺少例子,足以

① 见塔西佗所著书。

证明许多人为了行善,甚至连担当恶名也不在乎。当然也可能一个人要名望, 以此满足个人的激情。但是人们对名誉的爱好,也往往无非是希望别人的感情能肯定、证明和同情我们自己的感情。从这个角度来看,好名之心就会把我们自己从我们自己身中拉出去。这是“崇高心灵的最小的弱点。”骑士精神也同样是建立在自我牺牲的理论基础上的。爱对于人心能产生如此异乎寻常的力量,也仅仅是因为忘我之心同自然的欲求倾向结合了起来。这些欲求的倾向会成为比较地没有力量,如果不估计到幻想的因素:即幻想自己给人的幸福和从对方接受的幸福。爱国主义也好、骑士精神或感伤的爱情也好, 都是造成巨大不幸的祸根;这一点是不容置辩的。我们仅仅是引用它们作例子来证明一个命题:根据心灵的基本原则,人类是能够为了善本身而追求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