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魔缠身痛苦不堪
1890年年底在艾尔维墓前的幻觉,一直困扰着莫泊桑。
艾尔维凄厉的呼喊声时刻萦绕在他的耳际:“我的吉!我的吉!我不能撇下你就死去!”莫泊桑真像是要追随亲爱的亡弟而去似的,他的病情在1891年这一年里急转直下。
他的左眼瞳孔扩大,右眼瞳孔缩小,左眼已经失去视觉调节功能。两个瞳孔对光线的作用都毫无反应。戴上眼镜,虽能使左眼看清东西,右眼却很快就感到疲劳。
1886年以来就危害着左眼的病兆,现在在右眼上也表现出来了。他偏头痛发作更加频繁。整个健康状况严重恶化,尤以消化不良和失眠为甚。
1890年,他还能以惊人的毅力挣扎写作,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运笔了。
这段时间,莫泊桑的语言混乱也日益明显,连写字也失去了把握。字迹变得颤颤抖抖、拖拖曳曳,屡屡出现的错别字说明他的头脑常失去控制。
然而,疾病的打击愈猛,他的反抗也愈烈。他依旧读大量医书,结果适得其反。他比以往更热衷于求医,可又对医生心怀疑虑,对医嘱采取任性的态度。
他最信服的,是对他病情的轻描淡写的诊断;他最乐于接受的,是以神经病学家夏科博士的名字命名的“夏科冲浴”,这种用冰凉的高压射流施行的冲浴,虽然能暂时冲淡他的痛苦,其实却在加重着他的病情。
遵照“常常冲浴”的医嘱,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各温泉疗养所之间:中央高原的赛维纳山区,地中海沿岸附近的阿莱,加隆河流域的吕冲,靠近瑞士边境的莱芒湖畔的迪沃纳。
迪沃纳的温泉虽素负盛名,但是莫泊桑所在的那所疗养院却面对着冰川,经受着湖风的不断吹袭,使畏寒的病人不堪忍受。这时,泰纳一封来信带给他莫大的希望。他在6月27日发于迪沃纳的一封给母亲的信中兴奋地写道:
我正不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阳光,犹豫不决之际,泰纳写信来,竭力劝我去一所堪与迪沃纳媲美的疗养所:距日内瓦约十分钟路程的尚佩尔。去年他在那里住了40天就治好了和我完全一样的病——不能读书,不能写作,不能从事任何脑力劳动。他原以为完蛋了。可仅仅用40天工夫,他就复原了。
诗人杜尔珊此刻正在那里,他的病症同我也一样。他已经能睡好觉了,就是这么简单。
卡萨利斯曾同我在日内瓦会了一面。他觉得我气色好极了,样子强壮极了,而不禁惊呼:您已经好啦!我向他诉说了自己新近经受的一切痛苦。他回答了我一句很明智的话:对您来说,首先是需要气候干燥和阳光充足的环境;然后是必不可少的冲浴。因为冲浴已经使您变了样,我一见到您就确信这一点了。
怀着这种盲目乐观的情绪,莫泊桑又开始了力不胜任的体力活动。他骑着三轮自行车四处游玩。
有一次,他用两个多小时前往28公里外的费尔奈参观伏尔泰的旧居。归途中,他突觉不适,摔下车来,滚落到迪沃纳的一个游泳池中。他还自鸣得意:“我就像一条鱼落在水中,我是注定要生活在冷水中的人。”
然而,当莫泊桑在盛夏之季回到巴黎小住时,人们的反应向他道出了实情:他已经消瘦到几乎面目全非了。
他向朋友倾诉起自己的苦情来:
我头痛越来越厉害。只有安替比林能使我得到一点儿宁静。不过,我想正是这种毒药在作祟,我的头脑现在空旷得厉害,最简单的词儿都找不到,如果我需要“天空”这个词或者“房屋”这个词,它们立刻就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算完了。
由卡萨利斯伴送,莫泊桑在这年8月到了尚佩尔。亨利·卡萨利斯是一位著名的医学博士,也常以让·拉奥尔的笔名发表诗作,和泰纳、莫泊桑都交情很深。他也清楚莫泊桑已无可救药,只是故作轻松来尽量减轻好友的心理重负。
诗人杜尔珊果然正在尚佩尔疗养。寒暄已毕,卡萨利斯忙把他叫到一边,低声交底道:“我把他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像您一样,不过有点儿神经衰弱;您得对他说这里的治疗已经使您病情见好,而且身体也养得强壮多了。可惜,他的病跟您的不一样,您用不了多久就看得出来。”
杜尔珊夫妇和莫泊桑在尚佩尔度过的日子,对这对夫妇来说绝不轻松。杜尔珊本来是由于神经过度疲劳才到这里疗养的,与他们终日形影不离的莫泊桑却口若悬河尽对他说些疯话,不啻是一种精神折磨。
在朝暮相处的三天里,只有两个小时,杜尔珊仿佛又看到了昔日才华横溢的友人,然而这只有使他更觉悲凄!
那是一个晚上,杜尔珊夫妇请莫泊桑来他们单独居住的附属于同一家温泉旅社的木屋里作客。莫泊桑带着他那几乎须臾不离的手稿按时到来。
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昂瑞吕斯》的故事吧。”
杜尔珊夫妇自然乐意洗耳恭听。
莫泊桑便不紧不慢他讲起来,语言是那么清晰,思路是那么富有逻辑性,而且还带着极富感染力的激情:
故事发生在1870年普法战争时期。一个行将分娩的法国妇女,丈夫参军作战去了,她独自一个留在家中。一个冬天的夜晚,普鲁士军队侵入了她的家园……
莫泊桑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接近尾声时,他激动得一边讲述一边涰泣。杜尔珊夫妇也哭起来,一方面有感于小说主人公的不幸命运,一方面却因为重又发现了那依然在好友混乱了的心灵中闪耀的天才、柔情和怜悯的火花。
尽管恢复写作的努力遭到彻底失败:《昂瑞吕斯》毫无进展,论屠格涅夫的文章也未写成,莫泊桑却自以为“健康极佳”,又开始了穿梭的旅行:9月中旬到巴黎,9月下旬去戛纳,10月上中旬又回到巴黎。
10月17日23时,正当他热衷于巴黎的社交时,一次严重的发作又把他击倒。四天后,他遵照医嘱,前往戛纳不定期地长住,安顿在母亲为他新租的“伊赛尔河木屋”。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三层楼房,座落在通往格拉斯的大路边,面向着地中海。
11月底,莫泊桑的病情已严重恶化,他周身无处不感到无法忍受的痛楚;他常埋怨弗朗索瓦菜做得太咸,毒害了他的身体;他更频繁地冲浴,不但去温泉冲浴,在家中也经常泡在浴盆里;他简直离不开乙醚,似乎他的生命只有在麻醉状态才能得以延续。
而他的神智进一步迷乱。他明明约好18时去会见一个商人,但他两点钟就上门拜访。商人对莫泊桑说出了自己惊讶的原因。莫泊桑却若无其事地答道:“瞧!真见鬼!……我的表指着19时,我还为迟到而抱歉呢?”
一天,他走出家门,见一家商店橱窗上贴着一张布告:
莫泊桑先生病情恶化,即将住进疗养院。
莫泊桑当即乘火车赶到尼斯,去安慰住在那里的母亲。紧接着他又返回戛纳,整理好文件,写下自己的遗愿。在给友人的信里认乎其真地慨叹:“永别了,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
莫泊桑的幻觉明显地加重。
圣诞节第二天的傍晚,他自我感觉甚好,便出门散步。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惊恐万状地跑回来:“弗朗索瓦!你在哪儿?快!快来!”
弗朗索瓦两手沾着面粉冲出门来,就看到莫泊桑面孔铁青,浑身战栗不止。
莫泊桑对弗朗索瓦说:“我在通向墓地的那条叉路口遇见了一个幽灵。好恐怖,就在那边的树下注视着我。你知道什么是幽灵吗?”
“知道,但是不会的,先生。”
“不,你不知道!”莫泊桑额头上冒着汗,他沉吟片刻,接着说,“最糟的是,这幽灵是……是我自己!”
说到这里,莫泊桑眼里充满了恐怖,神色更加紧张:“他走到我跟前。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他只是轻蔑地耸了耸肩膀。他瞧不起我……弗朗索瓦,别忘了把所有的门都关好,闩好锁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沮丧地问:“弗朗索瓦,你相信有幽灵吗?”
弗朗索瓦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莫泊桑眼睛看着无限遥远的夜空:“我也不知道,弗朗索瓦。最糟的是我不相信有幽灵,我知道这是幻觉我知道这些幽灵就在我自己身上!”
12月27日吃午饭时,莫泊桑有些咳嗽。他对弗朗索瓦说,一定是他刚才吃的箁鳎鱼的脊肉进了肺里,他会被堵死的。
弗朗索瓦劝他喝一点热茶,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
过了一会儿,莫泊桑走到海边,由水手搀扶着登上“漂亮朋友”号,作了他此生的最后一次海上漂游。
这天晚上,弗朗索瓦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他连忙跑到主人的房间。
只见莫泊桑正平静地坐在窗前,用手枪向屋外的夜色连连射击。他就这样,并不瞄准,只是胡乱地开枪。他说:“我确实听见有什么东西在爬花园的围墙。”
莫泊桑已不再心存幻想,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就在吃箁鳎鱼这天上午,他在给自己的诉讼代理人,好友雅可布的信中写道: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什么也吃不下,头脑狂乱。我快死了。我相信我过两天就会死。
莫泊桑没有戴帽子,在海风吹拂下眺望着大海。北风吹起了地中海的蓝色波浪,使伊斯特斜面的松林发出哗哗声。在巴黎只逗留了几天,他们就到阳光灿烂的南部来,在这安静的别墅里,莫泊桑希望能获得休息。
刚刚返回巴黎的时候,莫泊桑感到全身充满活力,但没有几天,巴黎的吵闹、杂乱,就使他比以前更加烦躁。在山上吸收的清闲空气,从体内渐渐流失。换了12位医生,也只说需要休息,并为他开出镇静剂,以及葡萄疗法,让他多吃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