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严教莫泊桑

莫泊桑一边勤勉工作,一边辛勤创作,并不间断地得到福楼拜的严格教导和培育,在他给母亲的每一封信中,述说自己近来的行踪以后,几乎都要重复这些话:

不过,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最常去的地方,还是福楼拜先生的家。

福楼拜也向洛尔诉说了自己同样的心情:

亲爱的夫人,我无法对您说,您儿子的来访使我感到多么地愉快。

有时,福楼拜刚回克鲁瓦塞,莫泊桑的信便接踵而至:“我亲爱的先生和朋友,我们每周的倾谈已经成为我的习惯和需要,我禁不住要在信中再和你唠叨几句……”

而福楼拜要赶往巴黎时,他还没从克鲁瓦塞动身,约莫泊桑在巴黎住所会晤的信已先期寄到:“我的小老头,已经说定,这个冬天,你每星期日到我家吃午饭。那么,星期日见。”

诗歌是莫泊桑最驾轻就熟的行当。他想成为诗人的鸿鹄之志远未泯灭。他的诗艺的确日益成熟、老练,他的诗作尤以清新、自然见长。

有一次,两个人聊了一会洛尔和布耶的往事。然后福楼拜就让莫泊桑拿出他的新诗来给他看。

福楼拜一边看着,随口点评。他停了一下,抬头问莫泊桑:“你最近在读谁的作品?”

莫泊桑回答说:“嗯……拉马丁的作品。”

福楼拜追问道:“还有谁的?”

“莱康特的。”

福楼拜点点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指着其中一首说:“这个明显看出就是莱康特的。”

他又随手抽出几首诗:“你为什么要去模仿别人呢?你一直都没有找到自我。你看看,这个完全和谢尼耶一样,而这个又像拉马丁,喏,这个则像雨果。”

莫泊桑有些不知所措,他喃喃道:“可是,这些人都是大诗人大文豪啊,我想……”

福楼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对你而言,不能每一个人都是大文豪。这事要牢牢记在脑子里,知道吗?如果想在一页纸上表现你的个性,最重要的是发现方法。不能找出样本,或模仿别人。对任何人都不能佩服。如何?能理解吗?你有两只眼睛,好好利用它吧。你自己有舌头,为什么要借别人的舌头说话呢。尽快忘掉拉马丁和其他人。听着,我要看吉·德·莫泊桑的作品时,是要听到莫泊桑的声音,而不是去唤醒拉马丁亡魂的巫师的声音。”

莫泊桑冷汗直流,惶恐地答道:“是。”

福楼拜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宽大的袍子带起一阵阵冷风。

莫泊桑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都毫无价值了?”

福楼拜说:“也不能这么说,看得出你是下了一番苦心的,但差不多是三流的作品。不过也不必丧失信心。因为你不缺乏聪明,头脑灵活。我并非虚夸,的确是这样。因为你写这些也相当刻苦用心。但不能因为刻苦用心,就认为这些作品是优秀的。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就该永远抛弃旧观念和产业时代的一些糟粕。你看看蒲丰,写东西的时候非得思考、体会,同时推敲每一个措辞。你不要想到一下就成为拉辛或柯奈耶。”

福楼拜突然住口不说了,他微笑着翘起了长长的胡须。他走近莫泊桑,两手抱住他的双肩。安慰他说:“我就是一个老怪物,我对你说话不客气,是因为太爱你,恨铁不成钢。你要像原谅你父亲一样原谅我。你已经走到了艺术道路上最艰难的路口,而且比以前看得出有明显进步了。要耐得住性子,永远都要保持这种耐性。同样,我也一直在进行这种磨炼。你愿意与我同路吗?”

莫泊桑满怀尊敬地点了点头。

福楼拜换了一种口气说:“其实,你不必灰心,你这里所写的,比高蹈派那些家伙们要好得多。”

莫泊桑不敢相信:“您说得是真的?”他知道,高蹈派是最近流行的诗人社团。

福楼拜重新拿起诗稿:“孩子,我骗你干嘛。只是,比如这个,你来看‘消失’就不如‘没人’恰当。”

莫泊桑深有所悟:“嗯,不错。”

福楼拜又指着一个地方:“这里加强语气比较好,你看这样一改是不是?”

莫泊桑敬佩不已:“真的,的确好多了。”

福楼拜又皱起了眉头:“这里用‘遥远’不行,应该改成‘讽刺的回声’,这样是不是文章就紧凑多了?”

莫泊桑一直注视着老人家那些圆圆的大红脸,和那微微突出的、由于专注而闪烁着光芒的蓝色眼睛。心里对这位文字魔术大师崇拜不已:“真的,简直棒极了。”

福楼拜却又换上一副严厉的面孔:“你再说一遍!”

莫泊桑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真是棒极了!”

福楼拜的眼中突然溢满了热泪,他紧抱着莫泊桑的肩膀,神思有些恍惚:“让我拥抱你,每次见到你,我这颗苍老的心就会猛烈地跳动,就仿佛当年与阿尔弗莱德在一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