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遣乏味枯燥生活

就这样,莫泊桑开始了在海军部粮食调查局的生活。早在他进来之前,海军部的日子就是这样,而且这种日子可能将继续到世界末日。惯例成为永久不变的规则,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岁月偷偷溜走。

本来,莫泊桑是为了逃避饥饿的痛苦才当小职员的,但因此却为自己招来了失去自由的更大痛苦。文牍工作是这样枯燥难耐,办公室又只有朝院子的一面开有窗户,那院子狭小得很,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秒钟的飞燕”。

文牍工作是这样的枯燥乏味,没有一点生气和自由,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消耗着人的锐气,困顿着人的机体。不难想像,这种生活会使刚刚22岁、精神饱满的“脱缰的小马”何等地烦闷。难怪莫泊桑在给母亲、给福楼拜、给朋友们的信中经常叫苦连天:

今天白天对我来说简直长得没完没了,肯定比我刚刚在艾德路塔度过的两周还要长。我是12时30分上班的,现在才16时,我却仿佛在这里至少关了十个钟头了。

海军部正在一点一点把我毁掉。每天七个小时的枯燥工作完了以后,简直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没法消除那使我精神痛苦不堪的劳顿。我想给《高卢人报》写点专栏文章,挣几个钱。可是办不到,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我真想趴在稿纸上大哭一场。

这里是使人类变成化石的地方。从22岁进来,到60岁时装着假牙,患着坐骨神经痛,一只脚已踩入墓穴。而在这当中的漫长岁月里,只遇见结婚、生第一个孩子,和父母死亡四件事而已。除升官以外,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不过,莫泊桑的职员生涯总还算顺利:从部直机关到殖民地司、给养司、人事司。随着工作的变动,境况也不断小有改善:1872年10月,他成为编外科员,月薪125法朗,每年还有150法朗的奖金;1874年3月,他转为四等正式科员,同时提薪一次;1877年,他再晋一级。可见他尚能应付差事。

除了一年的行伍生活,莫泊桑一生中唯一的固定职业就是职员。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一位作家比他更深切地体察过小职员生涯给人的磨难了。他最了解那形式简单、机械、内容重复乏味、节奏一成不变的伏案工作是何等地麻木人的意志,消耗人的锐气,困顿人的机体。他把国王街的海军部机关大楼形象地称作“办公牢房”、“由苦役犯划动的‘楼船’”,还说小职员走进这机关大楼,就像“罪人前来投案自首”。他感慨万千地写道:

人们20岁时第一次走进这楼船,一直呆到60岁或者更老,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整个生命都是在同一间糊着蓝色壁纸的狭窄而阴暗的办公室里度过的。

他们年轻时走进那里,满怀热切的希望,年老时从那里走出,已行将就木。在每天都要为生活而苦斗的各个阶层、各类劳动者、各种人中,职员是最可悲、最不幸的。

正是基于这种切身经验,莫泊桑才得以在日后写出一大批反映小职员生活的精彩作品。

调剂海军部单调而漫长的时间的,是千变万化、可爱而又散出臭味的塞纳河。莫泊桑以十分的热情爱着塞纳河,这条河使他感到自己活着。这条河给他勇气、年轻和精神上的自由。

在上班时间,莫泊桑是个无精打采的公务员,而在工作之余,他却精神十足。在海边长大的莫泊桑,像鱼儿一样离不开水。在巴黎西郊赛纳河河套地带划船,成了吸引他整个身心的“唯一的,巨大的爱好”。

每星期六傍晚,当海军部的钟敲响六下时,莫泊桑就迫不及待地奔下梯子,回到他在蒙赛街的住所,几分钟后从那里出来时,已判若两人。整齐雅致的西服换成了轻软鲜艳的便服,步履轻快得仿佛去赴情人的约会。

他急匆匆赶到罗怀耶街,去找在鲁昂中学时的老朋友罗贝尔。在莫泊桑刚刚进入海军部不久,他们就重逢了。

莫泊桑见到老朋友,就兴奋地叫道:“喂,罗贝尔,我想到柯纽老汉那里去,他答应过给我们一条船。咱们去看看还能不能用了。”

“好啊,那我们就可以到小岛上去探险了!”

“那当然。”

于是,两个人兴奋地穿过街的人群,匆匆地奔向离住处不远的圣拉萨尔车站,去搭乘6时20分开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到哥隆布下车,然后再徒步走到马朗特岛。

一边走着,莫泊桑一边说:“罗贝尔,老是借华涅老头的旧船使,也真是没劲,是吧?”

罗贝尔说:“真是这样。”

“那我们买下亨利那条小船怎么样?昨天看一了下,很不错。”

“上哪去弄钱?”

“就是说嘛。不过,亨利会让我们先欠着,而且雷昂和汤姆大概也会入伙。”

“那就太好了,吉,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船……”

莫泊桑和罗贝尔把这班火车称为“公务员火车”,因为它又长又慢,在郊外每一站都要停一下,又挤进一些因要放下穿着不合身的裤子,或因运动不足而大腹便便的那些男人。

坐在这班车上,莫泊桑又会想起办公室、文书柜和积满的尘埃。

火车慢慢地爬着,好不容易才抵达塞纳河畔郊外的小村亚江多威。他们俩刚刚走下火车,就看到三个精神旺盛的年轻人两只胳膊支在栅栏上,向他们打着招呼:“嗨,欢迎你们。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就不能早点?以为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吗?”

莫泊桑和罗贝尔纵身跃过栅栏,亲热地和看门的人打了个手势,就挽着那几个朋友走远了。那三个青年是礼拜天在亚江多威结识的划船爱好者,他们一见如故。

一边走着,罗贝尔就说:“吉想买下亨利的小船。”

那三个朋友齐声反对:“不行,他说要三万法郎呢!你是不是在海军部憋疯了,那不如干脆买艘汽轮好了。”

莫泊桑生气地叫道:“闭嘴!你们以为亨利随时都会借给我们船吗?要不是我,人家还不愿意卖呢?”

又有人叫道:“我今晚只想去喝酒。”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亨利一定是在桑波杰的店里,到那就能遇到他。”

于是,他们走到塞纳河畔,踏上拖船道。那里有两三家为礼拜天的游客而设立的廉价餐馆。门面上都挂着招牌,上写:结婚会场、宴会场、社交室、酒吧及其它。

塞纳河里浮着各种形状的船只。

农民们那红瓦屋顶的寒酸房屋从河边一面延伸而去。他们狭窄的耕地,就在河畔工厂的后面。

莫泊桑和四个朋友来到河边一个叫做“布基马特洛”的旅馆兼酒吧。这是有钱人不会来的地方,但是,辛苦的船主、粗鲁的水手、妓女、流浪者、码头工人、女工等却都集聚到这里,热闹非凡。

他们刚一走进去,吵嚷声立刻就充塞了耳膜。莫泊桑心里叹息道:“这就是人生百态!”

他们看了一圈,亨利并不在这里,莫泊桑说:“我们走吧,亨利这家伙可能又去试验他的船了。”

他们不顾那些女郎的纠缠,没有付账就走了出来。

莫泊桑他们五人来到河边找到亨利,把船划入河中,一会疯狂地划着桨,一会儿又让船随波逐流,或逆流而上,或跳入水中游泳,在草地和泥巴中呐喊、狂奔,肆意地挥洒着青春,消磨多余的精力。就这样一直疯到深夜。

莫泊桑给大家说着海军部这个养着懒散动物的“公园”里的种种滑稽事,把大家逗得笑出了眼泪。他们高声唱着粗鲁下流的歌。

最后大家商定,如果亨利同意让他们在一年内分期付款,那就合伙买下这只船。

亨利提出他的疑问:“但是,吉,如果在该付款的日子你们却拿不出钱来呢?”

雷昂说:“你还信不过我们!”

汤姆也强调说:“放心吧,少不了你的钱。不信你去问桑波杰,让他说我们是什么人。”

莫泊桑笑着说:“最好还是去问桑波杰的太太。”

大家都大声笑了起来。因为桑波杰老板有张甜嘴巴,最会奉承客人。

亨利妥协了:“那好吧。不过,在所有款项付清之前,就算你们把船搞坏了,也分文不少付给我。”

几个人都有些生气:“我们怎么会搞坏自己的船呢?”

“好,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大家都高兴起来。他们把亨利抬到布基马特洛酒吧,把亨利放在椅子上,又把椅子抬到桌子上,大声喊道:“桑波杰,酒!”

大家喝着酒,接着兴奋地议论。

“我们必须给船起个好名字。”

“对。”

他们回头一看,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是四五个画家,莫泊桑对着印象派代表人物西斯雷说:“喂,西斯雷,我们买了一条新船,替我们取个名字怎样?”

西斯雷说:“就叫如意女郎号。”

莫泊桑不同意:“不行,我们又不打算在船底开洞。”

大家都笑起来。

又有人说:“那叫郊外之燕号如何?这首歌当下最流行了。”

人们一起起哄反对。

莫泊桑伸手平息了大家的吵嚷说:“我看就叫‘树叶号’吧。”

大家齐声喝彩:“好!”“不错!”

莫泊桑用力敲打着桌子:“诸位安静些,我提议,为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我们一起来为新诞生的树叶号干杯!”

有人跟着高叫:“还有船员们。”

于是大家一起举杯祝贺:“为树叶号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