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劳成疾病症显现

莫泊桑倾注了前所未有的热忱和意志写作,情节如泉水,不断地涌现,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鲜明度给各场面着色、润饰,许多人物争先恐后地挤着要在纸面上诞生。《睡榻》《依维特》《发现》《项链》《幽会》《上校的想法》《伦德利姐妹》《彭巴尔》《小丑》《持票人》等短篇小说相继出生。

同时,莫泊桑以新闻界和普鲁华尔的生活为题材,执笔写《好朋友》。

人生一切惨痛的美,占据了莫泊桑的心。贫困的、褴褛的、奇怪的东西、穷苦生活中的调和、平凡的行为所包含的魅力,他已经全部了解了,人生在他心中再无秘密,他早已看穿了。

诺曼底原野甘美的悲哀的绿色包围着他,他沉醉于人生的美酒。像小鸟一样爱天空,像小野马一样驰骋而爱密生的草,像鱼一样爱清澈的水。他在自己体内感到原野一切动物的生命、活生生地活着的一切本能、一切欲望,那是对活着、而且成长的东西。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爱吧,吉,因为你孤独,爱吧。”

冬天的脚步已经走近了,香榭丽榭路两旁的树开始落叶,橙色的太阳照着街道。

莫泊桑应表兄路易·卢·波花特凡的请求,已经搬到萝莎公园不远处、巴黎最高尚的地区蒙沙纳街居住。路易就住在他的上层。这次搬迁,表示莫泊桑已经加入了富翁、名人、成功者的上流社会阶层。

这天晚上,路易不在家。不过,莫泊桑感觉到他的头痛又要发作了。当他搬出艾德路塔时,他的专门医生曾经提醒他,如果头痛再发作时,可以用凡士林擦在颈部。

莫泊桑擦过后,就躺在沙发上休息。过了20分钟后,头痛更厉害了,痛得他冒出了冷汗,他扼住自己的喉咙,感觉两只眼睛都要爆裂从眼眶中冲出来一样。他痛苦、无力思考,就像死了一样直挺挺地躺着。

但是莫泊桑知道,必须想办法求救,当他感到沙发好像要陷进去时,他其实已经躺到了地上。他伏在地上,伸着手摸索着去找门的位置。费了好长时间,他终于站起来,两手在墙壁上摸索。

他没有找到麻醉药,痛苦地倒在衣橱上,大花瓶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莫泊桑终于冲出了屋外,他来到院子里,黑暗中有冰凉的雨点落到他的脸上,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万道金光,而他就在这金光闪闪的迷宫中。他试着往前寻找通道,而金光也随之后退。

慌乱中他抓住了一个人。那人大叫一声:“混蛋!不知道给别人让路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莫泊桑恳求着说:“我病了,送我回家,在10号。去找管理员,求你。”勉强说完这句话,他的脑子里就嗡嗡地响作一团。

一小时后,路易介绍的罗斑医师为莫泊桑注射了止痛药,莫泊桑感觉好多了。他看着医师在床前来回地走动着,他也盯着他的影子:“等药性退后,是不是还会发作?”

医生说:“是风湿病影响了心脏和肝脏。头痛其实并不要紧,问题在于注意休息和营养。我建议你吃鱼、煮的青菜,用砂糖煮的水果。”

莫泊桑问:“我打算在法国南部过冬,是不是有害处?”

医生说:“不会。”

“那好,我去洗一个冷水浴,心情会舒畅一些。”

医生又说:“不,无论如何淋浴不好,最好还是不要用淋浴。”

还在莫泊桑青春年少时,大概20多岁还不到30岁,正值风华正茂之际,病痛就一步步无情地降落到他的头上。

那时,他是多么地身强力壮。他在赛纳河上挥桨弄舟,英姿焕发,令伙伴们赞羡不已!可是,大家正玩在兴头上,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他会突然停桨,呆视前方,神情沮丧地僵立不动。

伙伴们问道:“你不大好吗,吉?”

莫泊桑却毫不在意地说:“不,我只是有点儿头痛。”

莫泊桑不大在意,伙伴们也以为是感冒、饮酒过量,或户外活动过多烈日炙烤的结果。然而,这正是病魔着着实实地袭来的第一步。

19世纪70年代末,情况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他有时会因为剧烈的偏头痛而摔倒在地。

莫泊桑从1876年开始明显的脱发。医生们对此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1876年,两位医生诊断为梅毒感染;1878年,巴黎医学院的权威却认为这与梅毒全然无关,而是风湿病损害胃及心脏,最后影响到皮肤所致。

1878年,海军部鉴于“部直机关二等雇员莫泊桑先生需要去鲁埃施温泉疗养”,而准他休假两个月,他的病情已相当严重。

那最使他痛苦不堪的病症,几乎是同他的功名一起到来,与他的作家生涯同时开始的。

就在他的成名作《羊脂球》问世前不久,1880年2月,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右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多方求医,有的医生说无法治疗,有的医生说可以痊愈。事实上,时好时坏的眼疾和偏头痛,成为他不堪其苦的两大祸害。

莫泊桑经常这样痛苦地呻吟:“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头痛,眼痛。我不知是不是由于旅行累了。弗朗索瓦,我头痛得厉害。我要在颈背擦一点凡士林,到11点钟还不见好,我就吸一点乙醚。”

一位女友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一连三个小时,吉失去了视力。他嚎叫,他要自杀。真惨!”

1883年,一种虽然并不使他的肉体多么痛苦,但却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度刺激的病征开始出现,这就是幻觉。

有时,他站在穿衣镜前,但在镜子里却看不到自己的身影。这使他毛骨悚然。他呆立在那里,过了五分钟,才看到自己的影像从镜子深处逐渐显现。

有时,他正在侃侃而谈,却戛然而止,两眼直直地盯着远方,紧锁双眉,似乎在倾听什么声响。

有时,他竟清醒地进入梦境:似乎他仰卧在海边的沙滩上,突然,感到自己在向下滑动,滑动,滑向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到了19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的幻觉已经达到了很可怕的程度。

有一天,梅兹罗瓦送走莫泊桑,正坐在自己家里看着稿纸:“唉,明天又得交出报纸连载小说的续稿了,总之,我是一个重劳动者。”

突然门外有人喊:“梅兹罗瓦!”

梅兹罗瓦跳起来去开门:“莫泊桑,你回来……怎么搞成这样?”

梅兹罗瓦发现,莫泊桑站在门外,大瞪着两眼,脸色苍白,身体斜依在门上,全身瑟瑟发抖。

梅兹罗瓦伸出手扶住莫泊桑的肩膀,怕他会昏倒过去。

但莫泊桑一边发抖,一边奋力挣脱梅兹罗瓦的扶助,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梅兹罗瓦又问:“莫泊桑,你受伤了吗?”

莫泊桑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我……”他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的帽子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看来摔了不少的跟头。

看门人从外面惊讶地伸过头来:“是不是被人打了,叫警察吧?”

梅兹罗瓦也问:“莫泊桑,是谁打了你?”

莫泊桑费力地摇着头:“鬼魂……有鬼魂。”

梅兹罗瓦惊恐地打量了莫泊桑一下,把他拉进门内,一下把看门人关在了门外。

他把莫泊桑扶到沙发上:“坐吧,要喝点什么?”

刚刚分手20分钟,莫泊桑一定没有喝过酒,于是梅兹罗瓦去拿了杯子,倒了白兰地递给他。

莫泊桑接过来,牙齿碰得杯子啪啪直响,酒顺着下巴流下来。还好,他一会恢复了精神。

他惊魂未定地说:“我回到家里,可是,他在我的桌上,他还在那里。”

梅兹罗瓦不解地问:“谁在那里。”

莫泊桑看着梅兹罗瓦:“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我的鬼魂,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在阅读我今晚出门前阅读的书。”

梅兹罗瓦感觉一阵凉气从脑后蹿出:“喂放松点,那只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

莫泊桑摇摇头:“不,绝对不是。”

梅兹罗瓦只好说:“好,不是,你把杯里的全喝下去。”

莫泊桑喝掉了杯里的酒,其实梅兹罗瓦也没给他倒多少。

梅兹罗瓦忽然说:“也许是这样,你走进屋子,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你的影子。”

“不是镜子,他就在椅子上,我进去时,他安静地坐在那里。”

梅兹罗瓦又说:“我想肯定是你的幻觉,是不是只有一两秒钟?”

莫泊桑痛苦地回忆着:“我站在那里,盯着他……”他把身体直直地靠在椅子上,苦闷地说:“梅兹罗瓦,如果方便的话,陪我一起回家好吗?我害怕一个人回去。”

梅兹罗瓦说:“这没问题。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莫泊桑又拿杯子在嘴上舔了一下:“不……,有过但是不完全一样,有一次我在镜子里看到他站在我旁边,那也许是光线折射的作用,很快就没有了。”

梅兹罗瓦释然了:“就是啊,这次不是差不多嘛。”

过了15分钟,莫泊桑已经恢复常态。梅兹罗瓦问:“我们可以走了吧?”

“好,走吧。”

两个人一起来到蒙沙纳街。

莫泊桑掏出钥匙打开门,梅兹罗瓦点亮了入口处的煤气灯。

莫泊桑打开书房门,让梅兹罗瓦进去。屋内灯光明亮,保持着莫泊桑出去时的样子。

莫泊桑低声说:“就在里面那间房里。”

梅兹罗瓦走在前面,莫泊桑紧跟在后面。但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椅子安稳地放着,书翻开着竖在桌子上。

梅兹罗瓦笑着说:“除了安静和舒畅,什么也没有,净胡闹。”

莫泊桑仍然站在门外,“嗯”了一声,短短的沉默之后,他说:“谢谢你陪我回来。”

梅兹罗瓦握了握莫泊桑的手,轻松地耸耸肩,然后走了出去。

莫泊桑关上门,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在屋子中央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些过眼云烟般的女人们,如果没有这些莫明其妙的顽症,莫泊桑也许会健康长寿。

他的小说是伟大的,但他的婚恋思想是渺小的、不足取的。正是他的可怕的泛爱哲学,使他一生都无法享受温馨的家庭和幸福。

另外,他的讳疾忌医也是可怕的,这使他怀疑并顽固地不听医生的劝告,从而使病症加深,终究深深伤害了自己。

诺凯·屠博士是医学界的权威,也是19世纪科学者的代表人物。洛尔与诺凯家在菲甘时曾有过交情,她和博士也自小就认识,于是她第二天就为儿子发去了指定诊察日期的通知单。

屠博士为莫泊桑诊察了好长时间,然后站在拿破仑半身像下面,一只手背后,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你患了消化不良,由于胃酸过多,血液循环发生轻微障碍。虽然不很严重……但它侵犯了神经。”

莫泊桑一点也不相信医生的话,他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他依然过着放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