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尝试文学创作

海军部印刷科正对着军部的大院,但比粮食局其它办公室都要暗得多。莫泊桑把脸贴在窗口,才能看到外面一点镜面大小的天空。

莫泊桑正坐在桌前计算着下一次假日,其实他刚刚结束了两个星期的休假,但好像只过了一瞬休假就结束了,远远没有尽兴。

外面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夏天还剩个尾巴,好像冬天就扯着这个尾巴追来了,今天早晨,公园的树木开始落叶,三点灯就亮了。莫泊桑想:“要是能住在一年四季都阳光明媚的地方有多美啊!”

科长在屏风那边的叫声打断了莫泊桑的思绪:“莫泊桑,这封订单给我说明一下!”

“是。”莫泊桑对这个地方已经讨厌到了极点。

周日的深夜,福楼拜书房的火光映出墙上两个大大的人影。福楼拜带着莫泊桑刚刚从玛蒂露德公爵夫人家中回来。

福楼拜很讨厌寂寞的夜晚一个人独处,今晚有莫泊桑,他感到很高兴。他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开始学习文学了,我正式收你为学生。”

火焰晃动着,映出莫泊桑兴奋不安的脸。

福楼拜传授给莫泊桑他切身的艺术奥秘:“对任何事都不要相信,驱除邪念,轻视精巧。天才是神赐予的,人所做的事只会磨损才能而已。天才比明晰的知觉更稀少,所以非遵从神所安排的命运不可。换句话说,就是舍弃私心。艺术家在工作时,必须尽可能疏远外界,不能关心时代的嗜好,或新的丑闻。规律、孤独、忍耐、别人看来单调的生活就是你的模范。”

福楼拜问:“你能懂得吗?”

莫泊桑郑重回答:“我懂。”

福楼拜接着说:“让你高兴的事要警觉,比如美食、娱乐、女人,嗯!就是女人。但艺术不是避难所,而是使命。如果想同时得到幸运和美妙,那就什么也不会得到。美的获得要以牺牲为代价,艺术由于牺牲而培养。在磨炼自己的同时,一步步更接近艺术。写作时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摈弃一切危险,所有的烦恼。”

“知道了。”

福楼拜思维不停:“学习观察的眼光,到灵感来临之前,花长时间仔细观察。不过,在观察事物时,你可能会浮现出前人所表现的词句。不能借别人的东西,不但没有用处,而且会使自己脑筋混乱。必须统统赶走。对于事物,越是没有感情,就越不会改变你的视角,所以也就容易表现。阅读自己写的东西而流泪是很好,但是边写边流泪,一定是坏文章。必须虚构一个境界,自己则置身其外。”

莫泊桑注意到,福楼拜眼中似乎闪着泪光。他为了缓和一下福楼拜的激动,就换了个话题说:“前两天听说,夏邦提叶计划出版一万部新小说。”

福楼拜却说:“书不是为一万人或十万人而写的,只要懂得法文,就要努力写出优美的法文,仅此而已。”

从1873年开始,莫泊桑把习作的重点转向了短篇小说和戏剧。

1873年9月24日,一个周末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从巴黎城里来到他和莱昂·封丹在阿尔让特伊租的那间房子,为的是洗却一周平庸、劳累的文书工作带来的烦闷。可是,这天封丹要在城里吃晚饭,不能来同他作伴。

独伴孤灯,形只影单,莫泊桑无限凄苦、颓丧。他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案头的一本《星期一故事集》上。这是大作家阿尔封斯·都德刚刚发表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约40篇短篇小说,大都是写1870年普法战争中的事,以小见大,生动感人。

莫泊桑忽然灵机一动,模仿其中的作品,以自己在普法战争中耳闻目睹的事情为素材,只一刻钟的功夫就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他异常兴奋,当晚就寄给母亲征求意见,并请她尽快寄还,因为他还要“派用场”。

1874年10月20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又写道:

请尽量给我找些短篇小说的题材。白天,在部里我可以挤点时间写作,晚上则全用来写我的剧本。

即使周末去赛纳河上划船,也不影响他写作。他的好几篇关于划船人的小说,就是在划船时即兴构思后写成的。

1875年7月29日,莫泊桑写信给母亲道:

我驾驭我的大船就像别人驾驶一艘小船一样轻松。当我在半夜里划船去两公里外的布吉瓦尔,向那里划船朋友要一杯朗姆酒的时候,他们大为惊讶。我一直在写跟您说过的那些划船人的故事。我想,从我所认识的划船人的故事里选几则最精彩的,将来可以汇成一本有趣而又真实的小说集。

莫泊桑从1874年也开始了戏剧创作,那年,为了参加快乐剧院组织的戏剧比赛,他动笔写韵文剧《往昔的故事》。剧本不久后完成了,可是在比赛中却名落孙山,他只能空望着1000法郎奖金兴叹。

第二年,莫泊桑又创作了独幕剧《一次排演》,可这出戏也遭到通俗喜剧院的冷然拒绝。

莫泊桑上演的第一部剧作,竟是他和赛纳河上划船的伙伴们的集体创作。

那是1874年冬天,划船的美好季节已经结束。为了消磨时光,首先由莫泊桑想到这个主意:依据他们自己的生活,写一出自然主义闹剧。

伙伴们热烈响应。于是,由莫泊桑执笔,大家集思广益,加油添醋,一幕接一幕,一边说笑,一边打闹,完成了这个剧本。剧名叫《在玫瑰叶土耳其楼》。

剧情很简单:一对来自外地的年轻夫妇初到巴黎,想找一家旅馆,却不料误入妓院;通过他们在妓院里的所见所闻,展现出这家妓院的种种情景。

1875年3月8日,莫泊桑在给母亲的信中宣布:

亲爱的母亲,我们几位朋友和我,即将在勒鲁瓦的画室里演一出绝对淫猥的戏。福楼拜和屠格涅夫将要出席。不用说这是我们的作品。

这样的戏,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间献演。它只在小范围内演了两场,一场在1875年,一场在1877年。

1875年4月13日在勒鲁瓦的画室演出的第一场,观众虽然寥寥无几,却包括了以福楼拜为首的几位法国文坛名士。还有一位显要的观众就是屠格涅夫。

福楼拜对这出戏的上演兴趣甚浓。演出那天,他很早就光临“剧场”。爬上高踞于六楼的勒鲁瓦的画室,对年逾半百、身体肥硕的福楼拜来说可够艰难的。他一边诅咒着,一边吃力地登攀,在二层楼脱下了大衣,三层楼脱下了礼服,四层楼脱下了背心!

演员还是莫泊桑一班人,没有一个女的。四个妓女全由男人扮演,其中包括莫泊桑。

整个演出,出乖露丑、插科打诨、恶谑之极。福楼拜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赞叹:“真新鲜!但我并不认为这种无聊的闹剧在艺术上有什么价值,不过开心解闷而已。”

莫泊桑的剧作未能打入剧院,他的短篇小说倒是接连载于报刊,第一篇派上用场的短篇小说题为《人手模型》。这个短篇于1875年发表在《洛林季风桥年鉴》上,用的是“约瑟夫·普吕尼埃”的笔名。

莫泊桑的这篇小说是根据自己的早年经历创作的。1868年夏天,莫泊桑这个爱海的人,正在艾德路塔海滨愉快地徜徉,忽然,远处传来落水人的呼救声。他与岸上的其他人立即跳上一只小船,赶往阿蒙门巨岩下。经过大家的奋力抢救,那个落难之人终于得以生还。

为了感激大家,该人再三邀请大家一同去吃饭。席间,莫泊桑才听说此人是英国文学批评家兼诗人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文伯恩。

从此,两人过从甚密,经常往来。一天,斯文伯恩请莫泊桑去他家里玩。莫泊桑刚进房门,便发现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与众不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房内的一张巨幅油画,上面画着一颗死人的头,放在一个贝壳里,漂游在无边的大海上。

这令莫泊桑十分惊异,他接着又环顾四周,在不远处还有一只人手模型,雪白的骨头外面是干巴巴的皮肤,裸露的黑色肌肉还带着斑斑血迹。整个房间阴森恐怖。

开始莫泊桑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主人发现了这一点,他安详而又自然地为莫泊桑讲解了这一切。很快莫泊桑的神经就松弛下来,他开始仔细揣摩斯文伯恩的饰物和他的怪诞心理,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特别是那只人手模型既生动又耐人寻味。

后来,斯文伯恩在离开艾德路塔时,把这只人手模型赠给了莫泊桑。莫泊桑一直很珍爱这个礼物”,他还曾想要把它拴在门铃的拉绳上。但封丹说这会把来客吓跑,莫泊桑才改变了主意,把它安放在自己的卧室里。

小说《人手模型》表明,这只手是如何萦绕于莫泊桑的脑海,并激发起他多么奇异的想象。

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他有一只爱若至宝的人手模型。那只手是从一个杀人犯的身上截取下来的。大学生想把它拴在门铃的拉手上,并开心地为此祝酒:“为你主人的不久光临而干杯!”

不料这只手却活动起来,要扼死这位新主人。年轻的大学生疯狂了。直到人们把这只手植回原主人的尸体之上,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浪曼蒂克!荒诞不经!”在弟子的处女作中,福楼拜发现了法国作家瑞拉尔·德·奈瓦尔、美国小说家爱伦·坡和德国小说家霍夫曼的浪漫主义的明显影响,而这与他崇尚写实的文学主张背道而驰。他告诫莫泊桑:不能凭想象写小说,而应着重生活,牢牢地立足于生活的泥土之上。

《人手模型》的问世,大大地鼓舞了莫泊桑致力于小说创作的兴趣和信心,感到了小说创作的诱惑力。老师的教导使他思想豁然开朗。他更勤奋地投入了短篇小说的习作。

1875年10月,莫泊桑激动地向母亲报告,他正计划写一系列短篇小说,总题为《小人物的荣辱》,而且他已经确定了六个题材。

从此,莫泊桑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基本确立。他最熟悉小人物,最了解他们的光荣和屈辱、优点和缺点、痛苦与欢乐。他从此要努力以自己的短篇小说抒写这一切。在经历过多少曲折之后,他终于找到自己应走的康庄大道。

欣喜的母亲又一次探询她无限信赖的老友:“吉是否到了可以离开他的‘办公牢房’,靠文学为生的时候呢?”

福楼拜同样欣喜。但是他回答洛尔:“根据我的经验,现在还为时太早,急于求成,他将会一事无成的。”

各种文学形式之间都有它们的共性,诗歌和戏剧的素养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自然也不无裨益。但是,小说创作毕竟有它的特殊规律和要求。而这也正是福楼拜认为莫泊桑极待摸索和训练的。他对莫泊桑的指导也更具体,更有针对性了。

在福楼拜看来,独创性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至为重要。他斩钉截铁地对莫泊桑说:“假使你真的具有独创性,就将它显露出来。如果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创造。知道吗?”

福楼拜向莫泊桑阐述道:

独创性并非什么奥秘的灵性,而是用心观察的结果。独创性是要有清澈鲜明的视觉,及与别人观点不同的意识,一旦掌握了它,就以一切方法发展它。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地用心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

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用眼睛观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些未被认识过的东西,等待我们去发掘。

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株树木,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和这株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它的树、其它的火有所不同的时候。

然而只能发现事物的特点还不够,还要善于表达这些特点。当你经过一个坐在自家门前的干柴店老板时、经过一个吸着烟斗的守门人时、经过一个马车站时,请你给我画出这杂货商和这守门人的姿态。

用形象化的方法描绘出他们包藏着道德本性的形体外貌,要使我不至把他们和其他杂货商、其他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您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某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50来匹马有什么不同。

福楼拜强调说:“记住,只用一句话,就要把这些不同描述出来。”

最后是语言的锤炼。对文学语言完善的追求达到呕心沥血程度的福楼拜,同样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弟子:

不论人们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最能表示它,只有一个动词能使它生动,只有一个形容词使它性质最鲜明。

因此就得去寻找,直到找到这个词,这个动词和这个形容词,而决不要满足于“差不多”,决不要利用蒙混的手法,即使是高明的蒙混手法,决不要借助于语言的戏法来回避困难。

这是一位文学大师指明的高度,是这位大师依据他本人达到的艺术高度,甚至是依据他为之不懈奋斗的艺术理想所指明的高度。这样的高度几乎是不可企及的。

然而,莫泊桑却实实在在地开始一步步攀登了。

莫泊桑时常协助福楼拜整理文稿,每周必带着自己所写的诗,或小品文,或小说草稿到福楼拜家里,看到当时报上经常刊登的杰普、柯培·亚历诺等人的小说,莫泊桑也跃跃欲试。福楼拜却有时生气,有时讽刺,但仔细阅读过后,又总是温和地予以鼓励。

福楼拜大叫着:“撕掉,撕掉!你以为我会劝你发表这些烂东西吗?”

莫泊桑不安地看着福楼拜。

“这是骗小孩子的,撕破它吧,你在诗中所用的象征,从巴比伦时代就有人使用过。你还不能忘掉别人写的东西吗?你还没有准确地使用自己的眼睛呢!”

莫泊桑走到暖炉前,把三个星期的辛苦结晶都抛入了火中。

莫泊桑看着那闪动的火苗:“我心里非常悲哀。在职场上创作尤其辛苦,觉得是跟一群秃头和坐骨神经痛的病人站在一起。三周来我每晚都尽力写作,然而未写出一页干净的稿纸。”

这时,福楼拜已经恢复了常态,他走上前搂住莫泊桑:“吉,其实你写得已经好多了,虽然前进的路很艰难,但你正在不停向前。”

而这时,莫泊桑再也忍受不了上司的种种刁难和打击。他决定放弃海军部较好的经济待遇。

在福楼拜的帮助下,莫泊桑于1878年12月调到公共教育部,在部长办公室做一名随员。

鉴于海军部的经验教训,在教育部工作时,莫泊桑更加注意协调上下级关系,注意珍惜这份固定的职业,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冷静地面对小职员的荣辱得失,并把它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在长达八年的职员生涯中,莫泊桑有幸目睹了机关冗员的懒散和可悲、不幸与苦痛。他说:“在每天都要为生活而苦斗的各阶层分子、各类劳动者中,职员是最可悲,最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