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玛丽·杜普列西到《茶花女》

小仲马与父亲不同,不轻易放纵感情。但他也像任何人一样,无法超出阶级和时代的局限。

一八四四年小仲马二十岁,仪表堂堂,是一位稚嫩的美男子。大仲马这时候正处于创作的鼎盛时期。他的名字像春雷一样响彻四方。小仲马同父亲一起,接触的是名作家、名演员和上流社会或半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他很难摆脱环境对他的影响和引诱。

一个早秋季节,小仲马与朋友在树林中骑马兜风之后去了瓦列泰剧院。在剧院里从来不缺少卖俏的女人。这天晚上在前包厢有一位著名的美人看戏。这就是玛丽·杜普列西。小仲马描写她:“纤细的身材,乌黑的头发, 闪闪发光的日本式的眼睛,⋯⋯皮肤白里透红,樱桃般的小嘴,杨柳般的腰肢,再加上天真无邪的表情。”这一切都使她非常迷人。

玛丽·杜普列西原名阿尔丰西·普列西,与小仲马同年。她家境贫寒, 十五岁之前未受过任何教育。但是她资质聪明,心灵手巧。后来她父亲把她卖给吉普赛人,被他们带到巴黎学做时装。她读了许多浪漫主义小说,同时与一些大学生交往,最后做了阿热诺尔·德·吉什公爵的情妇。她的周围有一批崇拜者,还结识了一批文学界的名人。她的小小图书室里有拉伯雷、塞万提斯、莫里哀、斯哥德、大仲马、雨果、拉马丁、缪塞等人的作品。她很爱花。她的房间里总是摆满鲜花。她最爱的是茶花,害怕玫瑰花。玫瑰花的浓香使她头晕。茶花气味清幽,她常常用茶花把自己包围起来。总之,她成了巴黎的名妓。她的地位同她的聪明才智很不相称。一些名人对她既同情又惋惜。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呢?因为她已挥霍成性,每年要花掉十万法郎。她必须依赖富翁的钱袋生活。她不满意自己,但又没有勇气摆脱现状。她已身患肺病,但无意去治疗,只想在陶醉中忘掉自己。这一类人是资本主

义社会特有的产物。她们中有的人如果灵魂已被资本主义的生活腐蚀透了, 她们就成了害人精、如《贝姨》中的华莱丽,玉才华。如果她们还年轻,入世不深,还保留着儿时的天真,底层人民的朴实,她们就是腐败社会中的一朵病态的但是娇艳的鲜花。如《幻灭》中的高拉丽,《交际花盛衰记》中的埃斯特。她们虽为神女,但对吕西安的爱情是那样的纯洁无私,感人肺腑。玛丽·杜普列西就属于后一种。

玛丽认识了小仲马十分高兴。仿佛在她那郁闷的房间里吹进了一股清新的气流。她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变得非常快乐,笑个不停。小仲马一来,她就毫不客气地把一个有钱的准备为她破产的老伯爵赶走了。但她并未马上接受小仲马的爱情。

玛丽的肺病已相当严重,不断吐血。一次小仲马去探望她,看到痰盂里有四个血块,十分难过。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说道:“您是在自杀。我真想做您的朋友,您的亲人,阻止您摧残自己。”玛丽十分感动,但劝他不要进一步表白爱情。她说:“要么我拒绝您,那时您会生我的气。要么我答应您,那时您会有一个不值得羡慕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忧郁的女人。她如果快乐,也是一种悲哀的快乐。想一想吧,一个咳血的女人,每年要花上十万法郎!这对于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倒挺好,而对于您这样的年轻人就乏味透了,⋯⋯所有年轻的情人都抛弃了我。”

在玛丽·杜普列西的自白里流露着真诚,渗透着悲哀。她身上有一种感人的天真,即使在堕落中也未丧失她的骄傲和尊严。她非常感谢小仲马。因为后者不把她看成堕落的罪人,享乐的玩物,而是看成社会的牺牲品。他在她备受屈辱的时候表示了对她的尊敬。有一次玛丽·杜普列西对小仲马说: “如果您答应无条件地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不说任何责备的话,不提任何问题,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同意爱您。⋯⋯”

有哪一个恋爱中的青年会拒绝给予对方实现不了的诺言呢?小仲马得到了他要求得到的一切,而玛丽·杜普列西为了这位英俊的“侍卫”,几乎赶走了全部有钱的“保护人”。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又变成欢乐无忌的少妇了。他们的关系再次使我们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高拉丽和吕西安的关系。真正的爱情会使人变得纯洁,变得崇高,会使灵魂净化。玛丽·杜普列西也变得更为纯洁了。她总想为小仲马牺牲自己。小仲马说她是“妓女群中没有失掉人心的最后一个代表”。

爱情是美好的,但离不开物质世界。小仲马无法满足他同玛丽·杜普列西每天的开销。在这方面玛丽·杜普列西比小仲马清醒得多。当她提出小仲马不要过多责备她的时候,她已预见到这一点。尽管为了小仲马她断绝了同许多人的关系,但她不能断绝同所有富翁的关系,她想用别人的钱袋喂养对另一个人的爱情。她还得给一些人写情书,说谎话。有人问她为什么撒谎时, 她哈哈大笑,回答说“撒谎使牙齿变白。”她努力想使“爱情同事业调和起来”。小仲马不能够理解这一点。过了一段幸福生活之后,继之而来的是猜疑、责备,裂痕出现了。在第二个月末,玛丽给小仲马写信:“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的行踪?为什么不把一切事情真诚地写信告诉我?我觉得你至少可以像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地对待我。在等待你的消息。温柔地吻你。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朋友吻你,你自己选择吧。在任何情况下都忠于你的玛丽。”

这封充满怨艾和温情的信并未能使他们的裂痕弥合。一八四五年八月三十日,小仲马写信与玛丽断绝关系。他在信中写道:“亲爱的玛丽:我不够

富有,以至于能够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您,我又不是那样贫穷,以至能够像您希望的那样被您所爱。因此让我们双方都忘记吧。您,忘记那个对您可能几乎是无所谓的名字,我,忘记那个再也到不了手的幸福。没有必要向您解释我是多么痛苦。因为您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爱您。别了,您太高贵了,不会不理解我给您写这封信的原因。您也太聪明了,不会不谅解我。愿您保留住数以千计的美好的回忆。”

小仲马如此轻易地抛弃了玛丽,说明他对玛丽终归没有理解,不理解她处境的困难,不理解她的一片赤诚。

同玛丽决裂之后,小仲马就同父亲一起去西班牙和阿尔及利亚。在马德里他听说玛丽病重,深感懊悔,写信请求原谅,但玛丽没有回信。玛丽真心爱小仲马,爱的很深。一次被蹂躏的爱情使她进一步沉沦。她结识了伟大的音乐家李斯特。李斯特虽然喜欢她却不能以心相许。他说:“总的说来我不喜欢像玛里蓉·德洛姆或曼侬·勒斯科一样的女人。但这个女人是个例外。她非常善良。⋯⋯”话虽如此,李斯特还是拒绝同她联结在一起。他甚至拒绝同玛丽一起去东方旅行。她又结识了埃杜阿尔特·佩列戈。他们到了伦敦, 一八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举行了世俗婚礼。她回到巴黎时实际上已病入膏盲,脸上出现了肺痨的红润。她强作笑颜,但她感到她已不能做真正的妻子或情妇了。她最后写给埃杜阿尔特·佩列戈的信十分凄惨:“我跪下哀求你, 亲爱的埃杜阿尔特,宽恕我吧。如果您还爱我的话,就给我写两个字:宽恕和友谊。来信请写拿骚公国埃姆斯,留局待取。我在这儿孤若伶仃,病得很重。所以,亲爱的埃杜阿尔特,赶快,宽恕我,再见。”但是埃杜阿尔特迟迟未来。

她已经不能靠出卖虚弱的肉体赚钱了,只好靠当东西生活。在快要告别人间时,埃杜阿尔特来看望她,被她拒绝了。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她终于摆脱了这个罪恶的世界,时年仅二十三岁。

失掉了的东西才加倍地感到它的珍贵。一些作家,现实生活中的爱情褪色了,却可以在艺术中获得鲜艳的色彩。

小仲马在旅行回到马赛后听到了玛丽的死讯。他非常悲痛和悔恨。玛丽的柔情蜜意,聪慧善良,他们度过的那些使人心醉的日子,都带着更为迷人的光彩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内疚,他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苦命而又多情的姑娘。他赶回巴黎,正巧碰上拍卖玛丽的遗物,触景生情,悲痛不已。当时在场的还有狄更斯、欧仁·苏。小仲马买下了玛丽的金锁链。他在“白马” 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把玛丽给他的信重读一遍,决定写小说,书名定为《茶花女》。

小说取得了巨大成功。一些妇女大为感动。一位剧作家劝小仲马把小说改写成剧本。这时大仲马正在主持历史剧院,演出的剧目是《玛戈王后》。小仲马希望父亲帮助他改编《茶花女》,继《玛戈王后》之后上演。想不到大仲马一口拒绝了。他认为《茶花女》的情节不适于历史剧院。他永远不会同意在那里上演。

父亲的话刺伤了小仲马的心。他想为什么一定要指望别人而不可以自己动手呢?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战七天。剧本写好了,请求大仲马听他朗读。大仲马不只是父亲,还是大权威呀。大仲马仍不相信剧本能改好,但出于父子之情,同意听一听。听完第一幕,大仲马意外地喊道:“非常好!”读完第二幕,小仲马外出。等他回来时,大仲马已经读完剧本,热泪盈眶。他拥

抱小仲马说道:“亲爱的孩子,我错了。你的剧本已被历史剧院接受了。” 不过事实上《茶花女》并未能在历史剧院上演。因为当时法国处于二月

革命前夕,时局不稳,历史剧院的经理奥斯滕也提出反对。他说“这仍不过是那部缺乏机智的《神女传》。”

一八四八年爆发了革命。一八四九年历史剧院已不复存在。小仲马继续为《茶花女》的演出奔波,但毫无结果。一八五○年一月,小仲马又把剧本重读一遍。清晨他到了玛丽·杜普列西的墓地,向躺在墓中的不幸的姑娘诉说自己的忧伤。回到家里他再次修改了剧本,同朋友米罗一起朗读。两人都失声痛哭。他相信剧本是成功的,但就是无人敢于上演。

一八五○年春天,小仲马在“红衣主教”咖啡馆里遇到演员伊波利特·沃尔姆斯和大胖子布菲。后者对小仲马说:“沃尔姆斯告诉我,你把《茶花女》改写成一部出色的剧本。我将担任轻喜剧剧院的经理。请你把剧本保留半年, 我保证它一定上演。”一八五一年小仲马从德国回来,布菲果然当上了经理, 真的准备排演《茶花女》。寻找扮演女主角的演员经历了一番周折。许多巴黎的女演员都拒绝扮演玛格丽特。最后找到了隐居在伦敦的多什。她是爱尔兰人,生长在比利时,十四岁丧父。她决心献身戏剧,成了很不错的演员。十八岁嫁给了四十岁的音乐家亚历山大·多什,两年后即离婚。

多什在伦敦听了《茶花女》的朗读,又是流泪,又是鼓掌,立即动身到巴黎,排演十分顺利,可是警察总监福舍下令禁演。甚至有三位作家签字保证该剧的道德性也无济于事。直到一八五一年十月二日,拿破仑第三宣布为皇帝,莫尔尼代替了福舍,才撤消了上演《茶花女》的禁令。

演出获得了惊人的成功。作者被争先恐后地请上舞台,一束束被泪水浸湿了的鲜花投向他的怀抱。评论家泰奥菲尔·戈蒂埃写道:“玛丽·杜普列西终于获得了一座纪念碑。这是我们为她奋斗来的。诗人代替了雕刻家。只不过我们获得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灵魂。⋯⋯在他的五幕剧中没有任何惊险情节,没有任何意外事件,也没有任何故弄玄虚。⋯⋯至于说到思想, 它像爱情一样的古老,也像爱情一样永远年轻。实在说,这不是思想,而是感情。剧作家们很可能为这个剧本的成功而感到十分诧异。他们无法解释它的成功,因为它推翻了他们的全部理论。痴情神女的身世,你将永远吸引着人们!⋯⋯在我们这个充满了盎格鲁一日内瓦伪善风气的时代,能把现代生活毫不粉饰、毫不转弯抹角地搬上舞台,这是需要相当高的艺术技巧的。⋯⋯ 对话清新机智、奇妙惊人,唇枪舌剑,光华四射,铮铮有声,处处使人感到青春和明朗的智慧,尽管为等待出世而在笔记本中蒙尘三年,但丝毫未失掉它的锋芒。”

为了庆祝成功,小仲马当晚谢绝了朋友,与母亲共进晚餐。他给住在布鲁塞尔的父亲拍了电报:“巨大,巨大的成功,其成功如此巨大,我好像看到你的某部作品的演出一样。”大仲马回电说:“我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你, 我的亲爱的儿子!”

《茶花女》的成功对我们是有借鉴意义的。小仲马写《茶花女》既无意抨击妓女,也无意于为她们辩护。他只是因为一个自己爱过的孤苦无援的姑娘的死而深感悲痛,十分同情。这种感情在他心中像醇酒一样变得十分强烈深沉。他真切地写出了这种感受。“作者既不是辩护师,也不是公开的说教者。他只不过是一位艺术家,这样倒好⋯⋯”

有深切的感受,有强烈表现的欲望,这是《茶花女》成功的根本原因。

小仲马在后期成了冷漠的道德家,失掉了纯真的激情,作品中增加了传声筒式的人物,这样他的作品也就失掉了感人的力量。没有深切的感受是无法写出感人作品的。当然对于感受本身我们也要做具体的分析。那是另一个范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