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面面观

大仲马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他追求财富,但并不自私;他追求荣誉,但并不虚伪;他生活放纵,但并不堕落;他是一个作家,却一直热心于政治; 他生活于风云变幻的时代,似却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我们将从几个侧面窥视一下大仲马的性格。

大仲马爱活动,爱冒险,爱热闹,爱吹牛,爱出风头,也爱参与政治。大仲马生活的年代是法国历史上多事之秋。他出生的一八○二年还可听

到法国大革命的沉沉的雷声。他一生中经历了拿破仑对外的扩张,波旁王朝复辟,百日政变,一八三○年的革命,一八三二年的共和派起义,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像大仲马这种性格的人,在这种政治风云变幻的时代是不会自甘寂寞的。他多次参与政治斗争,希望政治上能有所建树,但都失败了。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毕竟是两回事。

一八三○年七月,《安东尼》已基本写完。大仲马想去阿尔及利亚旅行。一切都准备好了。恰在这时因为政府公布了反对出版自由法而引起了社会骚动,这预示君主政体要完蛋了。大仲马放弃了旅行,参加了起义斗争。他背上双筒猎枪,整整三天出没于巴黎各个战斗的街头。很多认识他的人,问他该怎么办。他简短地回答:“筑街垒!”他俨然成了起义的指挥者!

他走向塞纳河,看到巴黎圣母院的塔顶上有三色旗迎风飘扬,他高兴得眉飞色舞,忘记了一切。双筒枪使大仲马成了一大群起义者的领袖。他同其他起义者一起冲向市政局。第二天早晨,大仲马重新参加战斗,冲进了杜尔丽官,进入了贝丽斯公爵夫人图书室,在那里找到了一本《克丽丝汀》。他把它送给了菲力克斯·德维奥兰。这时候在市政局里宣布波旁王朝已被推翻。大仲马听拉法叶讲到弹药不足。在大仲马的故乡苏瓦松有弹药库。大仲马自告奋勇回家乡取弹药。

大仲马以革命故士的身分回到他的出生地——维累尔-科特雷,受到了居民们热烈的欢迎。他的马车上的三色旗甚至把那些秘密的反对派都引到街上来了。大仲马在《回忆录》中,对他这次执行任务的情况,进行了戏剧性的渲染。他说他持手枪冲进驻军司令德·李涅尔的办公室。这时李涅尔的夫人破门而入,大声对丈夫喊道:“投降吧,快投降吧,我的朋友,黑人又造反了!⋯⋯快下命令,我请求你!⋯⋯”据李涅尔后来说,在大体马到来之前,他们已经答应把弹药移交给苏瓦松的国民近卫军。一八三○年八月九日在《政府导报》上公布了大仲马给拉法叶将军写的“提取”弹药的报告。我们准确地知道,他把一千五百公斤弹药运到了市政局,受到了他的保护人奥尔良公爵的称赞。

此后大仲马雄心勃勃,认为部长的头街在望。他请求拉法叶将军批准他去旺代组织国民近卫军以防舒昂党人再次暴乱,同时也顺便会见他的情妇麦拉妮·瓦尔多尔。他的请求得到批准。他定做了一套不寻常的行头:插着红色羽毛的高筒帽,银色的带穗肩章,浅蓝色制服,三色帽徽,腰束皮带。

大仲马于一八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离开旺代。回来后写了《旺代札记》作为完成使命的报告。国王路易·菲利蒲阅读了《旺代札记》。他让乌达尔

转告大帅马他将被接见。大仲马对这次接见抱有极大的希望。国王态度和善, 面带笑容。他说大仲马对待舒昂党人的办法是错误的,他对于大仲马热衷于政治持否定态度。他说:“请允许我提醒您注意,我也在给旺代摸脉⋯⋯您知道我稍通医术⋯⋯政治——这是一门可悲的职业。让国王和部长们去研究吧⋯⋯您是诗人,还是写您的诗为好⋯⋯”

就这样,大仲马暗中希望的部长的位置一下子落空了。他感到自尊心受到损害,提交了辞呈,拒绝担任图书馆员的职务。

以我们看,路易·菲利蒲的意见是对的。大仲马的气质不适于搞政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后,大仲马主持的刷院受到了冲击。他再次想从事

政治,参加议员选举。他听从一个青年人的劝告,选了伊昂省作为竞选省。他创办了《月份报》,在报上大声疾呼,要求在卢浮官为奥尔良公爵建立纪念像。选民们责备他忠于王族,他则发表演说答辩,有一些人确实受了感动, 但在选举中仍然失败了。

一八六○年大仲马去意大利,正赶上意大利人民在加里波第领导下进行民族解放斗争。大仲马毫不犹豫地参加了这一斗争。

大仲马是一个爱动的人,年轻时就喜欢骑马打猎。成了名作家之后酷爱旅游,先后到了瑞士、意大利、西班牙、阿尔及利亚、比利时、德国、奥地利、俄罗斯。有时出走也并非出于自愿。譬如一八三二年七月,他身穿炮兵制服,参加了为自由主义领袖拉马克举行的葬礼。这次葬礼酿成了共和主义者的起义。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用很长的篇幅描写了这次起义的战斗场面。大仲马参加葬礼游行十分引人注目。报纸上说他在游行中如何射击挑衅。他的朋友劝他出国避风,于是他去了瑞士。

大仲马既多产,又勤奋。出国旅行,新的风光,新的印象,新的朋友和多次奇遇都大大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每次从国外回来都带回厚厚的《旅途印象记》和《札记》。一八三五年旅行意大利还写了三部喜剧,译了《神曲》。一八五一——一八五三年在旅居比利时期间,他写了十一部作品,共三十二卷。一八六六年旅行德国、奥地利时写了《普鲁士的恐怖》。

但是我们感兴趣的倒不完全是大仲马旅行中的文学收获。我们还在他的旅行生活中从另一侧面看到了他的荒唐而又可爱的性格。一八六○年大仲马同出版商米舍尔·列维签订了合同,出版大仲马全集。米舍尔预付给大仲马十二万金法郎。对于别人,有这笔钱可以终生享受不尽了。大仲马则想:有此巨款,何不出国一游?他决定去意大利。

大仲马选择女演员艾美丽雅·科季埃与他同行。艾美丽雅的父亲是个木桶匠。童年时的艾美丽雅体弱多病,躺在床上阅读了当代名作家的作品,对大仲马崇拜得五体投地。进入青年,出落得一表人材,一心想当演员。一八五九年,她终于找到了大仲马。那时她十九岁,而大仲马已是五十七岁。她对大仲马表现出火一样的热情。而大仲马远不儒要这样的热情就可陷入情网的。

一八六○年春天,大仲马造了一条小纵帆船,取名“埃马号”。艾美丽雅身穿小歌剧中的水兵服,俨然一美少年。船员戏称她为“海军上将”。大仲马忽而说她是自己的儿子,忽而说她是自己的侄子。

他们首先到了热那亚。大仲马听说加里波第正准备从波旁家族中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加里波第是意大利著名的民族英雄。大仲马早就熟悉他的传奇式的战斗业绩。大仲马的豪侠性格和共和观点都决定他支持加里波第。

他决定去都灵会见这位神话式的英雄。

大约一个月之后,大仲马乘“埃马号”到了西西里,他身穿白装,头戴大沿草帽,帽上插着三根蓝、白、红色的羽毛,雄赳赳、气昂昂地会见加里波第。他们热烈地拥抱起来。

西西里解放了,大仲马分享了胜利的喜悦。加里波第计划横渡墨西拿海峡,进军那不勒斯,但是他缺乏购置枪支弹药的资金。天性豪爽好义的大仲马把余下的五万法郎和纵帆船全部献出。加里波第接受了馈赠。那不勒斯解放了。一八六○年九月七日,大仲马穿着红衬衫进入了那不勒斯。当年曾把他的父亲投入监狱的王室被驱逐出去。加里波第任命大仲马为古建筑巡视员,并把原国王的夏宫拨给他做办公室。大仲马主持了庞贝城的挖掘工作, 创办了《独立报》。

在这段时间里,大仲马写了大量的政论文章,各种题目的随笔,小品文和长篇的历史论文。还写了十一卷的《那不勒斯波旁家族史》、《回忆加里波第》以及小说《圣·费利契》,产量之多、速度之快都是惊人的。

“海军上将”在旅途中怀孕了。大仲马只好把她送回巴黎。一八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将”生一女孩。一八六一年二月她又回到了那不勒斯, 担任起“主妇”的角色。

大仲马的政治观点是激进的。他作为加里波第的支持者,一同受到萨伏依家族的反对。那不勒斯人忘记了大仲马的慷慨援助,在大仲马的官邸前示威,高呼“外国佬滚出去!仲马滚到海里去”的口号。善良的大仲马痛苦得流泪了。他未料到一些人会如此忘恩负义。

大仲马毕竟太天真了,总难免上当受骗。一八六二年十月,有某位斯坎德尔贝侯爵,自称是希腊-阿尔巴尼亚委员会主席,从伦敦给大仲马写信,请大仲马像支持那不勒斯那样支持他的事业,把土耳其人从欧洲赶出去。大仲马毫不犹豫地把他仅有的钱献了出来,换来的是他被授予“东方基督军军需仓库主任”的头衔。实际上这个侯爵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加里波第离开了那不勒斯,大仲马继续挖掘庞贝城。可是一些人仍然不能容忍他的善行。他终于决定回巴黎。

以我们的观点看,大仲马的私生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个侧面。严格说来他未曾结过婚,而他的情妇可以论打来计算。他自己吹牛说, 他留在世界上的孩子有五百多个。小仲马就是他的第一个私生子。在他看来, 男女的结合并不存在任何的义务,而是凭着所谓的“爱情”,也就是凭着感情的冲动,冲动过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他可以一下子爱上所有的女人, 但他不能忠于其中的任何人。

尽管如此,在大仲马的一生中总还有几个妇女对他的创作和生活产生了较多的影响。

第一个当然是卡特琳娜·拉贝。她在巴黎的意大利广场上开了一个裁缝店。大仲马做奥尔良公爵的司书时,与这位女裁缝同住一层楼。拉贝生得细嫩丰满,皮肤白皙,性格严肃而又温柔,感情丰富而又深沉。他们结识之后常于星期天到梅顿树林里散步,度假日。对于大仲马来说,即使没有这样良好的谈情说爱的条件,也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更何况天赐良机呢?不久卡特琳娜发现她怀孕了。为了节约,她说服大仲马搬到她家居住。一八二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卡特琳娜生一子,洗礼时取名亚历山大。这就是与父亲同名的小仲马。这一年大仲马二十二岁,卡特琳娜三十岁。

卡特琳娜自称在同大仲马恋爱之前结过婚,因丈夫“疯疯傻傻”,被她抛弃了。但是后来,当卡特琳娜办理收养小仲马的手续时又声称从未结过婚。

尽管卡特琳娜温柔、善良,也有几分姿色,可是大仲马无心与她正式结合。他须要保持自由。一八二七年大仲马结识了新欢,逐渐抛弃了卡特琳娜。此后卡特琳娜一直持身严谨,生活朴素,受到小仲马和社会的尊敬。四十多年后,小仲马曾有意把二老撮合在一起,以便组成一个家庭。大仲马很有此意,但卡特琳娜拒绝了。她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身体一直不好。我和我唯一的女仆过着宁静的生活。大仲马会把这个小庭院弄个底朝天的。⋯⋯他晚了四十年⋯⋯。”一八六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卡特琳娜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一八二七年,经朋友引见大仲马出席了马季叶·维尔纳夫的讲演会。会后被介绍给讲演人一家。他们邀请大仲马到家小叙。在路上大仲马把手臂伸给主人的女儿麦拉妮。回家路程的距离正好足够让他们互诉衷曲并相互爱上了。

麦拉妮比大仲马大六岁,七年前嫁给一个名叫佛朗苏瓦·约瑟夫·瓦尔多尔的军官。麦拉妮体态轻盈、多情善感,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和诗人气质。而她的丈夫则是一个不会体贴、没有温情、只知道金钱实惠的大兵。两人的精神世界柏差太远了。麦拉妮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就回到巴黎的父亲家,并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她为核心的文艺沙龙。她的父亲是文学史教授,翻译过维吉尔和奥维德的作品。大仲马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他们生活的。大仲马具有麦拉妮所需要的奔放的激情,横溢的才气和雄辩的谈吐,而麦拉妮则具有大仲马所欣赏的娇小的身材,浪漫的诗意和丰富的情感。了解了这一切, 对他们能在从讲演会到返家的路上互相爱上就不感到奇怪了。一开始麦拉妮还希望“爱情的日历永远停留在春天上”,希望无限期地享受被爱情围攻的快乐。但是大仲马急风暴雨式的进攻很快使她招架不住了。从一八二七年六月三日认识大仲马到一八二七年九月十二日成为大仲马的情妇只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仲马专为麦拉妮赁了一个小房间。从这时起大仲马要养活三个家: 他的母亲、卡特琳娜和麦拉妮。

大仲马的爱情从不专一,也不打算专一。如果说“第一次的爱情冲动是纯洁的”,那么这个阶段早已经成为过去了。大仲马对女人的态度是四部曲: 追求、占有、欺骗、抛弃。他在给麦拉妮的书信中一直在玩弄充满激情的言词,口口声声称她为“我的天使”。可是同时还有一大群的“天使”在围着他转。

一八三○年五月,大仲马结识了女演员贝尔·克列尔莎梅,艺名叫麦拉妮·赛蕾。相识三周后就成了大仲马的情妇。不久麦拉妮·瓦尔多尔就知道了。大仲马的欺骗越来越失灵。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麦拉妮·瓦尔多尔前去找她的情敌,演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决裂在所难免了。麦拉妮·瓦尔多尔给大仲马写了一封凄凄惨惨的信,准备自杀。她在遗嘱中要求为她竖一墓碑,上面刻上:“不是你就是死。”墓碑的四角刻上四个日期:一八二七年九月十二日(定情的日子),一八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失节的日子), 一八三○年九月十八日(仲马离开雅里的日子),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准备自杀的日子)。不过麦拉妮并没有自杀,而且死于大仲马之后。听到大仲马去世的消息,她给小仲马写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对大仲马缠绵的情意和宽容精神。

大仲马以同麦拉妮·瓦尔多尔的爱情为基础写出了剧本《安东尼》。剧中的人物活了,而作为原型的麦拉妮则痛不欲生。在《安东尼》演出时,大仲马让作为剧中女人原型的麦拉妮在台下观看,而让他的另一情妇扮演以麦拉妮为原型的剧中人!

一八三一年,名演员巴卡什给大仲马送来一个剧本草稿。大仲马把它改写成一个新剧本,题名为《特列莎》。剧中有一少女形象,巴卡什建议由初次登台的女演员伊达·费利时扮演。

伊达·费利叶原名玛格丽特·菲朗,算不上漂亮,但少女无丑妇,再加上洁白如玉的皮肤和一对有神的眼睛,使她很诱人。她演得还算成功。演出后她一下子攀住作者的脖子。大仲马领她吃了晚饭,当晚就做了大仲马的新的情妇。伊达·费利叶刚登上舞台就堕落了,而她本来就不多的才华也随之枯竭了。

在伊达·费利叶勾引大仲马期间,贝尔·克列尔莎梅正在外地演出。她回来了,当然少不了一场风波。从一八三二至一八三三年,大仲马一直周旋于伊达和贝尔之间,有时让她们同台演出以求得她们和平共处。但是之后伊达竟然占了上风。因为她身体发福,越来越不适于做演员,但她善于招待客人,越来越适于做家庭主妇。大仲马的母亲去世更加巩固了伊达的地位。大仲马还十分欣赏她的另一优点:她非常理智,从不过问大仲马去追求新欢的事。

一八四○年,大仲马和伊达·费利叶举行了婚礼。这是一次不易理解的行动。这时大仲马对伊达已没有原来那种感情冲动了。他同那么多女人保持着露水关系,但不愿同任何人正式结婚,以免束缚自己。他为什么偏偏要同伊达正式结婚呢?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大仲马有一次带着伊达去晋见奥尔良公爵,后者对大仲马带着姘头而非正式妻子晋见表示出责备之意;据说另一原因可能是由于伊达收买了大仲马的期票。她迫使大仲马做出选择:要么结婚,要么坐牢。有一演员问大仲马为什么要结婚,他回答说“为了摆脱她。”总之大仲马一向讲究“爱情”,而他唯一的一次结婚却是没有爱情的,结局也是不幸的。伊达征服了意大利的侯爵大卫·德·拉帕叶特里。她从一八四○年开始每年都要到佛罗伦萨同情夫度过几个月。大仲马虽无醋意,但终觉是个负担。夫妇协商决定和和气气地分手。一八四四年十月十五日签订协议书,但并不履行法律手续。大仲马答应每年给她一万二千金法郎的补偿费。还要归还她十二万法郎的妆奁费。伊达成了大仲马的最大债主。一八五九年三月十一日,伊达患乳腺癌在意大利去世。大仲马松了一口

气,他终于在法律上自由了。

大仲马最后的一次罗曼史是爱上了一位同他一样浪漫的美国演员阿达·艾杰克斯·门肯。这时大仲马已六十五岁。在同大仲马认识之前她结过四次婚。最后一次结婚是在一八六六年。婚后的第三天就只身来到巴黎。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歌德剧院举行首场演出,一八六七年初,大仲马到她的化装室向她表示祝贺。她一下子搂住大仲马的脖子。他们的关系招来了社会上极大的非议。后来门肯去了奥地利。他们的关系暂告中断。一八六八年门肯再次来到巴黎,在排剧时因病去世,这时大仲马在外地。

大仲马的放纵行为同他的经历、教养和最后形成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童年不算幸福,但母亲对他很溺爱,未给他任何约束。传统的教育, 社会的规范都未对他产生过多少影响。他所生活的时代,道德风尚十分腐败。

巴尔扎克就塑造了许多这种腐败的典型。巴尔扎克本人的生活也是很放纵的,同大仲马有许多共同之处。可以说他们的放纵生活是那个时代资产阶级生活的反映,具有时代的特征。

历史是严峻而又公正的。人们没有因为巴尔扎克的放纵行为而贬低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同样我们也不能因为大仲马生活上的放纵而影响对他的创作进行正确的评价。我们有权指出古人的不足,但无权苛求古人。

一八七○年春天,大仲马已感到体力不支。他去了马赛,希望南方的阳光能给他增加一些活力。他在马赛听到了爆发普法战争的消息。法军的失利使他的身体状况大为恶化,最后中风而成为半瘫痪。他好不容易才到了普维, 叫开了儿子的门说道:“我想在你这里死去。”后来小仲马写道:“人们把我父亲送来,他已瘫痪,景象很惨,虽然这样的结局是可以预料的。躲避女人——这就是结论。”小仲马对父亲十分疼爱,把他安置在最好的房间里。

大仲马一直关心着他的作品的价值问题。一天早晨他对小仲马说,他梦到自己在一座高山上,而这座山的每块石头都是他的书。忽然这座山如沙丘一样在他的脚下滑落了。小仲马劝父亲说:“您安静地在您的大理石的山峰上睡觉吧。它会高耸云霄,像我们的语言一样万古流传,像我们的祖国一样永垂不朽。”听后大仲马的脸色开朗了,他吻了儿子的手。

在靠近大仲马卧榻的小桌上放着两个金路易。这是从他的数百万的财富中余下的仅有的财产。有一次他拿起两个金路易,端详了许久之后说道:“亚历山大,都说我挥霍无度,你甚至还以此为题材写了剧本。你看大家都错了不是?我第一次来到巴黎时,口袋里就只有两个金路易。你瞧⋯⋯这不是完好无损吗?”

大仲马说话越来越少了。好天气的时候,人们把他推至海滩浴场。他默然地望着金光闪烁的大海。他预感到快要告别人间了。

一八七○年十二月五日晚九时,大促马逝世了。

小仲马在给夏尔·玛夏尔的信中详细地描述了大仲马谢世前几天的情况。他写道:“星期一晚九时,我父亲去世了。确切点说,是长眠了。因为他完全没有痛苦。在上星期一的白天他躺着。⋯⋯从上星期四他再也起不了床。他几乎不醒地睡。但是当我们问他话时,他回答得很清楚,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从星期六起,父亲不再说话,对一切无动于衷。此后他只清醒过一次,脸上再次露出您熟悉的、一分钟也未离开过他的那种微笑。只有死亡才能夺去这种微笑。断气之后,他的面部表情才变得倔强而严峻。”

大仲马去世的第二天,小仲马就给乔治·桑写了信。但只是在战后的一八七一年,乔治·桑才得以表示哀悼之意。

大仲马同“海军上将”所生的女儿米卡埃娜在马赛的寄宿学校中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流下了热泪。母亲给她带上了黑纱。

麦拉妮·瓦尔多尔对大仲马一直保持着宽厚的同情。听到大仲马去世的消息,她于一八七一年四月二十日从枫丹白露给小仲马写了一封充满感情的信。她写道:“亲爱的亚历山大,当我想着你那位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父亲的时候,我也想着你。我随身带着你的两封信。这两封信很使我激动。它一直渗透到我的心灵深处。特别是十月十八日的那一封。它是那样的朴实美好, 真切动人。我常常反复阅读,努力想象着我再次同你的父亲和你在一起,同那些我一直在爱着的人在一起。如果有过一个人始终是那样善良和富于同情心,毫无疑问,这就是你的父亲。只有他的才华才可同他的善良和始终乐于

助人的精神相媲美。上帝赐福于他,让他在法兰西经受沉重苦难的时候在自己的孩子中间平静地死去。⋯⋯

再见了,我亲爱的儿子。我还很虚弱,不允许我沉湎于回忆之中。⋯⋯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毫无畏惧地回到巴黎呢?但愿迟早会等来这遥远的一天。那时候看到你,能和你畅谈,会给我带来差不多是母亲的欢欣。你的最真诚的老朋友麦·瓦尔多尔。”

小仲马也给马盍写了信,告诉他关于父亲去世的消息,同时也询问他在同大仲马合作中有无未了的金钱事务,因为大仲马在和儿子的几次谈话中, 含含糊糊地提到了“秘密账”。马盍在回信中说道:“亲爱的亚历山大:您告诉我的悲痛消息使我深感难过。至于那个声名狼藉的‘秘密账’,那只是想象的产物。⋯⋯实际上,亲爱的亚历山大,您比谁都更清楚,在我们多年的合作中我把多少劳动、才能和忠心都贡献给了您的父亲。这种合作吞噬了我的健康和名字。您同样知道,在这一合作中我表现出更多的宽厚和礼让。您也知道,在您父亲和我之间从未发生过金钱方面的纠葛,可是我们的账也从未算清过。因为如果要算清,他就得付出欠我的五十万法郎。

您很有礼貌地请求我对您讲出真情。好吧,上面讲的就是实情。我向您掏出了自己的心,希望也能感动您的心。”

一八七○年十二月,大仲马葬于距第厄普一公里的奈维尔·莱·波勒。战后小仲马又把父亲移葬于维累尔一科特雷。大仲马的坟墓紧挨着仲马将军和玛丽·露薏莎·拉布莱的坟墓。前来参加葬礼的有泰罗男爵、艾德蒙·阿布、梅梭尼埃、布隆姐妹、戈和马盍。在一些人讲话之后,小仲马也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说:“我父亲一直希望在这里安息。这里有他的朋友和对他的回忆。昨天晚上有许多双忠实的手代替工人把他们这位伟大朋友的遗体抬进教堂。这使我看到了他的朋友们对他的怀念。⋯⋯我希望今天的仪式与其说是哀悼性质的,毋宁说是吉庆性质的;与其说是葬礼,毋宁说是复活。⋯⋯”

一八八○年,即大仲马逝世后的第十年,由他的老友列文发起,在玛尔捷尔布广场为大仲马修建纪念碑。一八八三年十一月三日举行了揭幕仪式。许多老朋友都讲了话,其中爱德蒙·阿布的讲话对大仲马的为人做了全面的评价。他说:“如果大仲马的读者每人捐献一生丁,就足够使这座雕像用纯金铸成。先生们,这座雕像塑造的是一位伟大的狂人。他非凡的乐观、罕见的快活,但他身上蕴藏着比我们大家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健全的思想和真正的理智。这是一个缺乏条理的形象,但他又使条理本身自愧不如;他貌似游手好闲,实际上可以当做所有劳动者的榜样;他在爱情、政治和战争中寻求奇遇,但他研读过的书籍比三个贝涅德克特教团研读得还要多。他是一个挥霍者的形象。他为各种奇思异想挥霍掉数百万法郎。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也留下了可与王侯家产相媲美的财富。这是一个熠熠生辉的‘个人主义者’的形象, 他为母亲、孩子、朋友和祖国贡献了自己的一生。这也是一个软弱而又宽厚的父亲的形象。他放纵儿子,但他在生前就有幸看到他的事业由一位名声显赫、光彩夺目的人物继承下来⋯⋯大仲马个人的‘我’从不引起反感,因为他一向天真和善良。在他的奇异、复杂、使人心醉的天性混合体中,他的善良至少占有四分之三。他的天才正是在这种天性混合体中表现出来的。⋯⋯ 这位作家强大有力,热情奔放,有如奔腾的洪流一样豪放不羁,但他从不因为仇恨或报复而做什么事情,他甚至对待自己最残酷的敌人也是仁慈和宽厚的。正因为如此,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就只有朋友。⋯⋯我们今天纪念仪式

的道德意义就在于此。⋯⋯”

在这种情况下的演说难免有溢美之词。但就基本方面来说,阿布所描绘的大仲马的形象是符合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