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的一般性质
(一)箴铭,格言和教科诗
最简单的史诗表现方式由于抽象的凝缩,是片面的,不完备的。它从具体的世界和丰富多彩而变化无常的现象中挑出棠种本身有根由和必要性的东西,用史诗的文字把它集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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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这种表现方式可以从箴铭这第一种开始。箴铭实际是写或刻在石柱,器具,纪念碑,礼品等等上面的。它就像指向某一种东西的手指,用写刻在对象上面的诺去说明没有文字描述时原已摆在眼前的地方性的雕塑出形状的东西,只简单地标出这件东西是什么。在这里人还没有说出他的具体的自我,他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引起他兴趣的对象或地点,于是就在上面写上一点简练的话把对象的核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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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就是消除既有实物摆在眼前而又加上箴铭的这种屋上架屋的办法,即对象不在眼前,待把对象的观念说出来。属于这种的有古老的格言或道德箴规。它们用凝炼的语言写下了比感性事物更坚固,比纪功坊更持久和更有普遍意义,比祭祀礼品,石柱和庙字还更不可磨灭的东西。它们涉及人生职责,生活智慧以及关于在精神界形成人类知识行为的牢固基础和联系绳索之类东西的看法。这种掌握方式之所以具有史诗性质,是因为这类格言所揭示的不是主体的情感和纯粹个人的感想,而且目的也不在打动人心,激起情感,而在使人认识到它对于人类就是职责,就是光荣,就是正当道理的那种意义深远的东西。古希腊史诗有时就带有这种史诗的语调,例如流传下来的梭伦①的某些挽歌就往往用劝诫的口吻和风格,内容大半是关于社会公共生活,法律和道德之类的教训和告诫。传说是毕达哥拉斯写的《金言》也可以归到这一类,不过其中作品全是混合种,大体上虽用某一种体裁的语调,但由于题材的缺陷,却不能使这种体裁达到完满的发展,不免掺杂其它体裁例如抒情诗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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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我前已提到过,这类表达方式可以把原来零星的各自独立的片段联系成为较大的完满的整体。这就简直是史诗的体裁了。因为在这里形成
① 这一节重申近代语言对精神意义的侧重,反对在近代语言中恢复古代凭自然的长音和短音的配合而成的节奏系统的音律,拥护根据音质的抑韵体系,因为这较符合近代语言的本质。
统一体和提供中心的不是单纯的抒情诗的情调,也不是一件戏剧的动作(情节),而是某一确定范围的现实生活,诗人把这种现实生活的本质在整体上和在各个特殊因素方面(例如完善,职责等等)都带到意识里来。按照这一发展阶段的史诗的性质,它所要揭示的内容是本身永恒普遍的东西,都带有一种最富于伦理意味的目的,例为告诫,教训和促进道德生活之类。所以这类作品一般都带有教科诗的语调,由于这类金科玉律还是新鲜的,人生观是新颖的,观点是天真素朴的,比起近代干燥无味的教训诗却有天渊之别。而且这类诗让描绘因素发挥必要的作用,教训和描绘所形成的整体就显得在实质上是直接根据经历过而且理解透的现实生活本身的。作为一种便当的例子,我只想举赫希俄德的《工作和日令》,①这部史诗用秦朴的风格进行教训和描绘,从诗的方面也使人得到乐趣,和维吉尔的田园诗①的那种典雅渊博, 条理井然,但是跟枯燥的风格相比,风味就大不相同了。
(二)哲学的教科诗,宇宙谱和神谱
上述箴铭,格言和教科诗之类品种都取材干某些特殊领域的自然现象和人类生活,用简炼的语言,把某一对象,情境和范围中带有永恒意义和真正本质的东西比较零星地或比较完整地表现出来,使人可以认识到。由于当时诗还比较密切地结合现实生活,诗的艺术就成为起实践作用的工具。此外也还有一种诗形成第二个系统,比前一种有时较深刻,有时对教训和促进道德较少注意。属于这种的有宇宙谱,神谱和还没有完全放弃诗形式的哲学作品。
1.例如克赛诺芬和巴门尼德①叙述爱利亚派哲学的诗篇,特别是巴门尼德在他的哲学著作的导言部分就采取了诗的形式。诗的内容是变化无常的个别特殊现象和永恒不朽的太一之间的对立。个别特殊的东西不能满足心灵的要求,心灵要追求真理,要用思维的意识去掌握真理的抽象的统一和完满。心灵面对这种对象的伟大而感到开阔,就和它的威力进行搏斗,在心情振奋之中,就倾向于采取抒情诗的语调。不过对深思过的内容进行阐述仍带有实事求是的史诗性质。
其次,在宇宙谱里提供内容的是事物、特别是自然事物的变化,是它们在火热的活动中的压力和斗争,这种变化激发了诗的想像把发生的动作和事迹表现得更丰富更具体,所采用的方法是对纷坛万状的自然力量隐约地或明确地加以人格化和象征化,使它们具有人类动作和事迹的形式。这种史诗的内容和表现方式特别适宜于东方的一些自然宗教,首先是印度诗最擅长于对
① 这一节说明节奏体系中只有吉律重音和顿在近代诗中仍起次要的作用,至于长短尺皮所产生的复杂微妙的变化则在近代语言中无法摹仿。
① 黑格尔在这一节里基本上反对古代节奏体系和近代用韵体系的结合,认为近代语言运用长短尺度容易流于呆板的整齐划一,在这种情况下,用韵和顿的配合稍可打破呆板的整齐划一。但是这种韵与节奏的结合, 原来的对立矛盾仍没有克服,因为侧重节奏形式与侧重内容意义是两个根本对立的原则。
① 这个诗的音律部分比较偏重技术,而且专就西方语文来看,一般读者不必在这部分上纠缠。黑格尔的基本论点是古代诗的音律偏重语言长短轻宜相间的节奏,近代诗偏重根据音质的押韵。希腊拉丁诗不用韵, 中国古诗一般用韵,中国的平仄既有音长和音势的差别,也有音质的差别。这些都由于汉语和西文在本质上有些不一致。不过中国古诗(以《诗经》《楚词》为代表)较重节奏,近代律诗较重音质和韵,似与西方诗仍有相类似处。
世界起源以及在世界中起作用的各种力量,想像出和描绘出往往是离奇怪诞的神话。
3.第三,神谱也有些类似情况。要使神谱获得正当的地位,须有两个条件:第一,多种多样的神不应专以自然生活为他们威力和创造力的主要内容而排除其它,第二也不能有独一的神恁思想和精神去创造世界,抱着妒忌的一神教的态度,不许有其他的神在他周围。希腊宗教观正是处在这种恰到好处的中间地位。它以天神宙斯家族抗拒不受控制的原始自然力量所得到的解放,以及对这些原始自然力量所进行的斗争中,替神谱找到了一种永恒不变的题材,这题材就是变化和斗争。这正是希腊史诗中的那些永恒的神的真实起源史。流传下来的赫希俄德的《神谱》就是这种史诗观念形式的著例,其中凡所发生的事都采取人类事迹的形式。随着召唤来进行精神统治的那些神愈获得解放而达到符合他们本质的显出精神个性的形像,神谱也就愈来愈少用象征的方式,因为有理由把神当作人来处理和描述了。
但是这种史诗(神谱)还缺乏诗所应有的圆满刻划,它所能描述的一系列行动事迹虽显出必然的先后次第,但是没有哪一个个别事迹或动作是从某一个中心出发而且从这中心找到它的统一和完整。此外,这种史诗的内容在本质上还不能提供一个本身完满的整体的观念,因为它在本质上还缺乏真正是人类的现实生活,而只有这种现实生活才能提供真正具体的材料去表现神力的统治。所以史诗如果要获得完满的形式,就还要克服这种缺点。①
(三)正式的史诗
在我们称之为正式的史诗里,这种缺点才得到克服。在上述那些一般不加讨论的史诗品种里,语调虽是史诗的,内容却不真正是诗的。因为从确定的材料来看,道德箴规和哲学格言都还停留在抽象的一般上,而真正是诗的内容却须把具体的精神意蕴体现于具有个性的形像。至于史诗以叙事为职责,就须用一件动作(情节)的过程为对象,而这一动作在它的情境和广泛的联系上,须使人认识到它是一伴与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本身完整的世界密切相关的意义深远的事迹。所以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 经过由它本身所对象化成的具体形像,即实际发生的事迹,就形成了正式史诗的内容和形式。属于这个整体的一方面是人类精神深处的宗教意识,另一方面是具体的客观存在,即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乃至物质生活的方式,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手段。史诗把这一切紧密地结合到一些个别人物身上,从而使这一切具有生命,因为对于诗来说,普遍的具有实体性的东西只有作为精神的活生生的体现,才算存在。这样一种把整体和个体结合在一起的世界在实现过程中须以平静的步伐前进,不是像在实践行动和戏剧里那样匆忙地达到目的和结果,这样就便于我们在所发生的事情上流连,对事变过程中某些个别的画面深入玩索,对描述的周密鲜明进行欣赏。全部描述的进展在它的客观形像之中就是连成一片的,但是这种连贯的基础和界限却由已定的史诗题材的内在本质来定,只是不把这种基础和界限明显地指出来。史诗尽管有较
① 这一节总结上文第二部分的要点,说明诗处在造形艺术和哲学思考两极之间,和它们既有区别,又有牵连。所以诗既不排除哲学思想,也不排除对自然事物的描绘,它的任务在把内外两种因素统一成为有机整体。
多的节外生枝,并且由于各部分有较大的独立性,联系是比较松散的。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设想史诗可以无休止地一直歌唱下去,史诗像其它诗作品一样,也须构成一个本身完满的有机整体,只是它的进展却保持着客观的平静, 便于我们能对个别细节以及生动现实的图景发生兴趣。
1.作为这样一种原始整体,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每一个伟大的民族都有这样绝对原始的书,来表现全民族的原始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史诗这种纪念坊简直就是一个民族所特有的意识基础。如果把这些史诗性的圣经搜集成一部巢子,那会是引人入胜的。这样一部史诗集,如果不包括后来的人工仿制品,就会成为一种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民族圣经都具有史诗所应有的诗形式,也不是把所有宗教和世俗生活中最神圣的东西表现于雄伟的史诗作品的民族都有基本的宗教经典。举例来说,《旧约》固然包含许多传说故事,实在的历史乃至一些零星的诗歌,但就整体来说,却不能算是一部艺术作品。《新约》和《古兰经》同样地局限于宗教生活,这些民族的宗教以外的生活是宗教生活的后来的结果。另一方面,希腊人有荷马史诗作为他们在诗方面的圣经,却没有印度人和波斯人所有的基本的宗教经典。不过在有原始史诗的地方,我们须把一个民族的原始史诗和后来的经典作品区别开来,后者不再能反映全民族精神的全部观点,而只是较抽象地反映其中某些个别方面。例如印度的待剧或是棱福克勒斯的悲剧就不能像印度的《腊玛雅那》和《摩河婆“罗多》两部史诗或是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那样显示出民族精神的全貌。① 2.正式的史诗既然第一次以诗的形式表现一个民族的朴素的意识,它在
本质上就应属于这样一个中间时代:一方面一个民族已从浑纯状态中醒觉过来,精神已有力量去创造自己的世界,而且感到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种世界里;但是另一方面,凡是到后来成为固定的宗教教条或政治道德的法律都还只是些很灵活的或流动的思想信仰,民族信仰和个人信仰还未分裂,意志和情感也还未分裂。
2a)后来个人的自我和全民族的精神信仰整体以及客观现实情况,以及所用的思想方式,所做的事及其结果部分裂开来了,个人本身的情感和意志也分裂开来了,只有到了这样的时代,史诗才让位给抒情诗和戏剧体诗,让这两个诗品种达到最成熟的发展。这种情况到一个民族的较晚的生活时代才会充分实现,当时人们定下来指导行动的普遍规定已不再从属于全民族的情感思想体系,而是独立地显现为一种固定的法律,政治制度和道德规范之类散文性的安排,这就使得遵行的义务对于人成为不是内在固有的而是外来的,与人对立的,人被迫要服从的一种必然的约束。面对着这种本身已成定局的现实情况,人的心灵有时就转向由主体情感思想所形成的一种仿佛是独立自在的世界,不使情感思想之类因素表现于行动,而只是在它们上面流连玩索,于是就表现个人的内心生活于抒情诗;另一种情况是心灵把实践性的欲望提升到首位,要在行动中去实现它自己的独立,要剥夺客观情咦和事迹在史诗中所享受的独立权。导致产生戏剧体诗的就是这种人物性格和目的在行动方面所表现的个性尊严的加强。但是史诗却不然,它却要求情感与行动
① 这一节说明诗的特殊媒介是语言,而语言是由活的人说出来的,是有声的。木石颜色之类媒介可以独立存在,语言的声音却不能离开说话的人而独立存在。所以说话的人就是语言这种媒介的负担者,诗不能凭默读而充分发挥作用,必须通过朗涵,歌唱,甚至通过姿势去表演。
的统一以及内心所要实现的目的与客观世界事态的统一,这种尚未分裂的原始的统一只有在民族生活的最初期和诗的发展的最初阶段才会出现。
2b)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一个民族在他们的英雄时代即史诗的摇篮期,就已有用诗来描述自己的艺术了,因为一个在实际生活上已具有诗的性质的民族是一回事,而对诗的材料有意识地要去表现而且有艺术本领能去表现,却另是一回事。对世界进行描述的要求,即艺术的形成,必然要比自由自在地直接享受诗的生活的那种精神出现得较晚。荷马和传说出于荷马之手的诗篇要比所歌咏的特洛伊战争晚几百年。特洛伊战争是一件实际发生过的事,正如我所相信的荷马本人也确是一个历史人物。奥森(假如用他的名字流传下来的那些诗歌真正是他写的话)①也是歌颂过去的一个英雄时代的,这个英雄时代的已沉没的光辉使人感到有必要用诗来表现它和纪念它。
2c)不过民族的诗的生活和民族史诗的出现尽管在时间上有间隔,诗人和他的题材之间仍必须有紧密的联系。待人必须完全熟悉他所描述的情况, 观照方式和信仰,对他基本上仍是现实的题材只须提供诗的意炽和描述的艺术。如果当前现实所强加于诗人的那种正起作用的信仰、生活和习惯观念和诗人以史诗方式去描述的事迹之间毫无亲切的联系,他的作品就必然是支离破碎的。因为一方面是诗人所要描述的内容,即史诗的世界,另一方面是原来离开这内容而独立的诗人自己的时代意识和观念的世界,这两方面虽然都是精神性的,却依据不同时代的原则而有不同的特征。如果诗人自己的精神和他所描述的民族生活和事迹所由产生的那种精神根本不同,那就会产生一种分裂现象,使人感到不合式乃至不耐烦。因为一方面我们看到过去世界情况的各种场面,另一方面又看到毫不相同的诗人所处时代的形状,思想方式和对待事物的方式,其结果是从文化较发达时代的眼光去看这种对过去信仰的描述,就感到枯燥无味,简直是迷信,是诗人所虚构的无聊装饰,这就使原始心灵所特有的那种生命力完全丧失了。①
3.这就牵涉到诗人在正式史诗里所应处的地位。
3a)尽管史诗须客观地实事求是地描述一个有内在理由的,按照本身的必然规律来实现的世界,尽管诗人自己的观念方式还接近这个世界并且还能使自己和这个世界等同起来,描述这个世界艺术作品却还是他个人的一部自由创作。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回忆希罗多特的一句名言:荷马和赫希俄德替希腊人创造了神。希罗多特称赞这两位大史诗作者所具有的这种自由创造的大胆也可以说明史诗在一个民族中必然是古老的,它所要描述的却还不是最古老的情况。几乎每一个民族在它的最早的起源时代都或多或少地接受过某一种外来文化和异族宗教崇拜的影响。正是这种外来影响导致精神方面的奴役,导致迷信和野蛮状态。在这种情况之下,精神对最崇高的对象不感到家常亲切而感到陌生,不是由本民族和个人的意阴所产生出来的。例如印度在它的伟大的史诗时代以前,在宗教观点和其它情况方面就已经历过多次大革命。希腊像我曾经提到过的,也要在埃及、腓尼基和小亚细亚等外来文化基础上进行改革。罗马人沿袭了希腊文化的一些因素,民族大迁徒中一些蛮
① 这一节强调史诗用客观实在形式叙述客观世界的人物和事迹,无论是歌诗人(作者)还是诵诗人(以口诵史诗为职业者)都应严格保持史诗的客观性,不应渗入自己 的主观情感和思想。
① 这一节说明抒憎诗是史诗的对立面,它的内容是主体的情感思想,纵使这主体是旁人,歌诗人和诵诗人也应设身处密,把旁人的思想情感当作自己的而把它充分表达出来,这就有时要借助于音乐的伴奏。
族也接受了罗马的和基督教的影响,如此等等。只有到了诗人凭自由的精神抛弃了这种外来桎梏,对事物有自己的独立看法,重视自己的精神,因而克服了意识领域的混乱,这时才能开始产生真正的史诗。另一方面,在一个时代里,如果已出现了抽象的信仰,定得很完备的教条,固定的政治的和道德的基本原则,那也就已离开史诗所要求的具体(一般与特殊尚未分裂)而家常亲切(摆脱了外来文化的束缚)的精神状态了。真正的史诗作者所处的情况却与此不同,尽管他在创作上享有自由独立,他对所描述的世界,从莅个人内心中起作用的那些普遍力量,情欲和旨趣到一切外在事物,却都要了如指掌。例如荷马描述他的史诗世界就亲切如道家常,对旁人家常亲切,对我们也就家常亲切,因为我们从这里看到真实情况,看到生活在那个史诗世界里而感到自在的精神,又看到诗人自己和他的全副心思和精神都显现在诗里,这就使我们更感到心情舒畅。这样一个时代可以处在文化发展的较低阶段,但是仍然处在诗和美的阶段,所以我们可以从内容意蕴上领会到真正的人的高尚要求——即每一个英雄人物的荣誉,思想和情感,计谋和行动一并且欣赏这些描绘得很详细的,既高尚而又生动鲜明的人物形像。①
3b)为着显出整部史诗的客观性,诗人作为主体必须从所写对象退到后台,在对象里见不到他。表现出来的是诗作品而不是诗人本人,可是在诗里表现出来的毕竟还是他自己的,他按照自己的看法写成了这部作品,把他自己的整个灵魂和精神都放进去了。他这样做,并不露痕迹。例如在《伊利亚特》这部史诗里叙述事迹的有时是一位卡尔克斯,有时是一位涅斯特,①但是真正的叙述者还是诗人自己。就连在人物角色的内心变化诗人也往往借神来加以客观的描述,例如阿喀琉斯发怒时,雅典娜女神就出现在他面前,劝他息怒保持镇静。这是诗人的意造,但是所叙述的毕竟是客观事实而不是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创作主体的因素应完全退到后台,正如诗人也不应在他展示给我们看的那个世界里露面一样。从这个观点看,伟大史诗风格特征就在于作品仿佛是在自歌唱,自出现,不需要有一个作家在那里牵线。①
3c)但是史诗作为一部实在的作品,毕竟只能由某一个人生产出来。尽管史诗所叙述的是全民族的大事,作诗者毕竟不是民族集体而是某某个人。尽管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的精神是史诗的有实体性的起作用的根源,要使这种精神实现于艺术作品,毕竟要由一个诗人凭他的天才把它集中地掌握住, 使这种精神的内容意蕴渗透到他的意识里,你为他自己的观感和作品而表现出来。因为诗创作是一种精神生产,而精神只有作为个别人的实莅的意识和自意识才能存在。按一定语调写成的作品既已存在,它就成了一种现存的榜样,可以供人摹仿,按照类似的或相同的语调去歌唱。例如我们现在听到一大批一大批的诗人都在摹仿歌德的语调歌唱。但是许多首诗都按照同一个语
① 这一节说明戏剧体诗是史诗与抒情诗的统一。史诗的特点是客观性,抒情诗的特点是主体性,戏剧体则以事迹(动作情节)为内容,要表现主体的性格,情欲和理想于客观的情境和行动。戏剧体诗的特点是用活的人(演员)做媒介,动作之外还有姿势。姿势一方面发展成为哑剧,另一方面发展成为舞蹈,舞蹈是音乐和雕刻的统一。
① 梭伦是公元前七世纪雅典立法者;毕达哥拉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一个神秘学滚的开山祖。
① 赫希俄德是公元前八世纪希腊诗人,他的《工作和日令》是一部农事诗,内容颇似中国的《四民月令》, 写农村生活,也包括政治和道德方面的格言。他还写了《神谱》,见下文。
调歌唱下去,并不形成一部首尾联贯完整的作品,这种完整的作品只有从某一个人的精神中才能产生出来,这一点对于荷马史诗乃至于《尼伯龙根歌》② 的认识都特别重要。《尼伯龙根歌》的作者是谁,并没有确凿的历史根据。关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却有一种众所周知的意见,认为实际上并没有荷马这样一个人作出这两部史诗的全体,而是先由一些个别的作者作出其中一些个别的部分,然后这些部分被结集成为两大部作品。①涉及这个看法, 首先就要问:这两部史诗之中是否每一部都自成一部史侍的有机整体,还是像现时流行的主张所说的,这两部史诗都没有必然的开头和结尾,所以可以无休止地歌唱下去?荷马史诗的结构在本质上固然比较松散,不像戏剧体诗那样紧凑,其中各部分不免显得彼此独立,乃至还有一些题外的穿插和异文; 但是它们毕竟各自形成一个有内在联系的整体,而这样的整体只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如果说荷马史诗缺乏整一性,只是由一些用同一个语调的史诗片段拼凑成的,这种看法是粗陋的,不符合艺术性质的。如果这种看法所指的只是诗人作为主体在他的作品里不曾露面,那倒是对他最高的表扬;那就等于说,人们从这些史诗里看不出诗人自己的主体的思想和情感,这倒是荷马史诗的真实情况。其中所表现的只是事实,只是全民族的客观的观照方式。不过就连民族诗歌也要一张口或一副喉舌,从充满民族情感的内心里放声歌唱出来。一部本身整一的艺术作品就需要某一个人的整一的精神。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