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品的不同凡响

卡夫卡最初写了些模仿性的诗歌和短剧,都没有保留下来。他早期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断片小说《乡村婚事》(一译《乡村婚礼筹备》,1907)和1912 年出版的短篇集《观察》。卡夫卡的主要成就是 1912 年以后写的一系列小说,其中长篇共有三部:《美国》、《诉讼》、《城堡》;短篇小说共有七十八篇,其中半数以上为千字以内的“微型小说”或速写,较重要的有:

《判决》、《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为科学院作的报告》、《中国长城建造时》、《猎人格拉克斯》、《饥饿艺术家》、《狗的探索》、《地洞》等。此外,卡夫卡还写了一篇有名的长信《致父亲》,是研究卡夫卡的重要文献。

卡夫卡的作品需要用多种方法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分析研究。但是西方有些学者把卡夫卡渲染得神乎其神,他们或者从宗教立场出发,或者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着眼,避开卡夫卡作品中的社会批判这最有意义的部分,断章取义,各取所需,从而把卡夫卡的研究引入唯心主义的迷宫。

其实卡夫卡并不神秘,他的作品既不是宗教式的神谕,也不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例证,而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和现代人类生存境况的抗议书,社会批判和揭示人类文明的堕落构成他的作品的中心主题。这是毋庸多言的, 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就是最好的说明。特别是《诉讼》与《城堡》,显然提供了更多的让我们窥见卡夫卡的思想、艺术特色的资料。从成书的时间看,

《美国》最早,作者曾拟用《销声匿迹的人》的书名,现在的书名为勃罗德所加。小说的主人公卡尔·罗斯曼(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名字里往往都少不了一个“K”字)是个十六岁的纯朴男孩,由于受一个中年女仆的引诱,被父母驱逐到遥远的他乡——美国。在纽约码头的轮船上,卡尔为一个受人欺侮的司炉工打抱不平,反而招来麻烦。这时突然来了一个身份为参议员的百万富翁,声称是卡尔的舅舅,把他领到家里。但两个月后,这位“舅舅”就借口卡尔违犯了自己的家规,把他撵出家门。卡尔在一家客店结识了两个流浪汉,叫罗宾孙和德拉马什,这两个家伙把卡尔看作是敲榨勒索的对象,对此卡尔并不在乎,但当他们不尊重他母亲的相片时,他才愤然唾弃了他们。接着卡尔很快又受到“西方大旅社”的女总厨师的垂怜,给他找了个在旅社开电梯的差事,但不久由于偶然擅离职守,被警察追捕,这时德拉马什突然出现,掩护了他。于是卡尔又落入这个流氓的手里,当了他和他姘妇的仆人⋯⋯ 小说没有写完。

《美国》是卡夫卡长篇小说最近似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读者随着主义公的行踪,可以看到美国社会的贫富悬殊、劳资对立的情景和工人结社、罢工游行以及资产阶级党派斗争等场面。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资本主义世界的许多矛盾和弊病是有所认识的,他的同情是在被压迫、被剥削的下层人民一边。小说的色调不象作者其他作品那么灰暗。作者在日记中说过,他这部小说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所不同的是卡夫卡对他所描写的对象只是客观地、冷静地叙述,而不象狄更斯那样具有更鲜明的倾向性。小说题名为《美国》,但写的并不是特定的、具体的美国(作者从未到过这个国家),而是卡夫卡虚构的普遍化了的资本主义世界。

如果说《美国》还只是部分地具有卡夫卡的艺术特色,那么《诉讼》① 则完全是“卡夫卡”式的了。②

小说的内容不象《美国》那样具体,而更具抽象化。主人公约瑟夫·K 是一家银行的襄理,在他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突然被秘密法庭逮捕,却不宣布他的罪状,行动仍然自由(小说第八章有交代:这是跟刑事案件不同之处)。法庭设在一个仓库的阁楼上。约瑟夫·K 自知无罪,他不想逃路, 而只一心想把案子搞个一清二楚。为此他去向熟悉的几个女人求助,却找律师申诉。他从律师那里得知:法院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徇私舞弊、贪污贿赂、官僚主义,种种弊病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他又去找法院的画师打听自己的罪名。画师告诉他:“法院一经对某某人提出控诉,它就坚信这个被告有罪,谁要消除这种信念,那真是困难万分。”约瑟夫·K 鉴于律师九个月也写不出申诉状,决定解聘他,因而遇见了律师的一个当事人(谷物商), 他告诉约瑟夫·K,他为了弄清自己的案子折腾了二十年,不仅弄得倾家荡产, 而且人也搞得精疲力竭,而递上去的所有呈文“全部变成了废纸”⋯⋯约瑟夫·K 在一次陪外宾参观大教堂时,那里的牧师对他讲了法典上一个“门警的故事”,晓喻他:真理是有,但通往真理的道路障碍重重。小说的结局是, 一天夜里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把约瑟夫·K 架走了,在一个荒废的采石场上拔刀把他刺死——这是法院对约瑟夫·K 的最后审判。

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与一般同情弱者、暴露黑暗的资产阶级文学作品区别不大的话(当然,艺术表现方法是迥异的),那么,在结尾部分,“卡夫卡特点”便很明显了。约瑟夫·K 作为被告,他是受害者,他被法庭抛到被压迫的人群中来,开始品尝到那些经常在他所任职的银行大门前哀哀无告者的酸辛;作为银行襄理,他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是跟法庭以及无数类似的官僚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的一员,他也曾象法庭对待他那样对待过向他求救的人们,因而他渐渐感到自己也是一个有罪的人,理应受到正义法庭的制裁。因此当最后两个执刑的刽子手拔刀相见时,他束手待毙,丝毫不加抵抗。

《城堡》篇幅最大,也是未竟之作,但更具卡夫卡的特色。主人公 K 踏着雪路,要去城堡——统治阶级的衙门所在地——要求当局批准他在附近村子里安家落户。城堡就矗立在前面小山上,看起来近在咫尺,向它走去时却象有千里之遥。他就冒称城堡的土地测量员,先进村子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城堡的长官 CC 伯爵人人皆知,可谁也没有见过。K 就想去找有关当局的负责人克拉姆,为此他在一家小客店勾引了克拉姆的情妇弗里达,但她也不能帮助他达到目的。K 又把希望寄托给他的房东、克拉姆的通信员巴纳巴斯。一天巴纳巴斯给他送来克拉姆的两封信,但一看,这是从档案柜里翻出来的多年前的旧指示。K 仍不甘心,继续写信要求克拉姆接见。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屈尊去当学校的门房。但后来巴纳巴斯的妹妹奥尔嘉向他透露:哥哥自己也从未见到过主人。最后克拉姆的秘书索尔梯尼命令 K 立即把克拉姆的情妇送回客店。于是 K 与城堡之间的一切联系的可能性都断绝了⋯⋯小说写到二十章为止。据勃罗德说,卡夫卡计划的结局是:K 在弥留不,终于接到城

① 这部小说共十七章,其中完整的有九章,各章顺序为勃罗德所编排,初版于 1925 年,一译《审判》。

② 小说的内容不象《美国》那样具体,而更具抽象化。主人公约瑟夫·K 是一家银行的襄理,在他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突然被秘密法庭宣布逮捕,却不宣布他的,1967 年版,29 页。下同。

堡来的通知:可以住在村里,但不许进城堡。

卡夫卡没有给他的《城堡》规定时代背景和地理空间。城堡在这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是整个国家统治机器的缩影。这个高高在上的衙门.看起来就在眼前,但对于广大的在它统治下的人民来说,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K 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想在村子里落个户口,进一次衙门却比登天还难。这说明统治阶级和老百姓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卡夫卡的几部主要作品都涉及到官僚制度的问题。他认为官僚制度是对人的生存的致命威胁。这个城堡,不仅它的主要统治者 CC 伯爵是个永不露面的神,官僚们高高在上,“与一般人格格不人”,而且作为统治机器的官府也是似有却无,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很多,而且相当忙碌,但他们唯一的工作内容似乎就是跟卷宗打交道,老百姓的痛痒却无人过问。

小说通过许多穿插的故事,对城堡里的统治阶级的专制暴虐和腐化荒淫的行径进行了揭露和鞭鞑,描写了压迫与被压迫的对立。巴纳巴斯一家的遭遇集中反映了这一主题。巴纳巴斯的妹妹奥尔嘉愤慨地说:“在贵宾招待所那些跟班老爷们的眼睛里,我只是一个玩物,他们发起火来,可以任意摧残我。”奥尔嘉的妹妹阿玛利亚揭露说:克拉姆“能够一动不动地呆坐几个钟头,然后忽然做出些残暴行为,令人吓得发抖。”“克拉姆对女人简直是一个暴君,他叫一个女人来,然后再叫一个来,没有一个是玩得久的,一玩厌了又叫她们走。”后来,阿玛利亚因为拒绝了克拉姆的秘书索尔梯尼的求婚, 全家陷入极大的恐惧,结果亲友邻人们疏远了,父亲鞋铺里的伙计也跑走了, 最后倾家荡产。这就是城堡管辖下的老百姓的命运。

贯穿于长篇小说中的那种层层叠叠、似虚似实的官僚专制统治的母题也出现在卡夫卡某些短篇小说中,《中国长城建造时》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哲理性小说以冷峻笔调叙述了中国老百姓根据统治者的意志,从全国各地被征调去修筑并无实际防御价值的万里长城,但“他们并不知道现在哪个皇帝在当朝,甚至现在叫什么朝代都还存在着疑问。”在卡夫卡的笔下,这里的长城是人类一切徒劳无益的劳动的悲剧性的象征。

在揭露反动统治阶级的罪恶和残忍方面,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放地》最为惊心动魄。一个士兵因为冒犯上司(上尉军官)的尊严,就被处以死刑, 执刑时,用了一架特别的行刑机器,在犯人身上刺字、刻图案,让犯人活活地经受十二小时的肉体折磨后再死去。然而,比杀人本身更残忍的是那个亲自执刑的军官,他表现得简直就象操作一部生产机器那样若无其事。而当他发现新来的司令(法官)要废除这种刑罚,他不动声色地从机器上卸下犯人, 又无动于衷地自己躺了上去,亲自操作机器把自己杀死,充分表现出一个决心与自己的杀人机器同归于尽、甘为旧制度殉葬的死硬分子的狰狞面目。

反映一部分普通老百姓首先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困惑和找不到出路的苦恼,是卡夫卡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为科学院作的报告》就是这方面的名篇之一。它写一个马戏团把一只从非洲捉来的猿猴驯化成会说话的人的故事,在这只猿猴找到“人类的道路”以前,它被关在一只很窄小的笼子里,站不直,也坐不下,非常难受。但它要的并不是一般摆脱笼子的自由,而“仅仅是出路”。作者把“不自由,毋宁死”这个著名口号改变为“找不到出路,毋宁死”。小说狠狠地嘲弄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关于自由的空谈: “人类上自由两字的当,似乎上得太多了。”

过个动物故事,也是人类文明演化过程的一个譬喻。运物题材是卡夫卡

常用的题材,他认为动物间的关系,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和谐,所以与动物更好相处。于是动物常常成为他暗喻或反衬人类关系的一种手段。

卡夫卡有一部分作品是以表现父子冲突为内客的。1912 年写的《判决》是最著名的一篇。主人公盖奥尔格·本德曼决定把自己与富家小姐订婚的消息告诉侨居在彼得堡的好友,但他的父亲背着他给那位朋友写了不少信件, 包括上述消息,使那位朋友对盖奥尔格的友谊变得冷淡。当盖奥尔格发现了父亲这种行径时,斥责了他父亲一句话,因而被父亲当即判处投河自杀。盖奥尔格果然就按照父命执行了。小说包含了作者自己的切身体验在内,是作者最珍爱的作品之一。

二十世纪初以来,艺术家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的矛盾是不少作家、艺术家接触到的主题。卡夫卡晚年也在这方面写出了他的著名小说《饥饿艺术家》。它写一个艺人以饥饿为表演手段,曾经名噪一时,但随着时代的变化, 观众的兴趣被马戏团吸引了去。他因“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孤独地、自觉地饿死在他借以表演的铁宠子里。这一主人公的形象象征着资本主义社会里没有出路的艺术家的悲哀,也可以认为是作者的自审,是个艺术探险者和殉难者的形象。

卡夫卡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当推《变形记》,但它已广为我国读者所熟悉, 本书中涉及又较多,这里就不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