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帝”违拗

卡夫卡一生都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是个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并获得过博士学位(法学)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秉性正直,同情穷人,反对压迫,甚至有“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①,跟共产党人也有接触,而且有他的朋友。但他的内心却象“冰海”似的孤独。造成这种心理状态显然跟他的经历有关,他小时候备受他那“专制有如暴君”②的父亲的统治,心灵受到严重摧残,犹太人的出身更给他带来终生的“不幸”。尤其他所生活的那个行将崩溃(1918 年)的奥匈帝国,那个在欧洲最为落后而又侵略成性的国家,其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可笑的畸形物:它的生产方式已经是资本主义化了,而政治体制却仍然是封建家长式的君主专制统治。这种腐朽反动而危机四伏的国家,其大量杜会现象之荒谬性、怪诞性和可怖性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在一个统治阶级的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国度里,人们被一种社会的惰性带动着,一般人是觉察不到这些怪现象的,就象入“鲍鱼之肆”的人“久而不闻其臭” 一样。而卡夫卡这位“无家可归的异乡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处于“旁观者清”的地位,善于观察(他发表的第一个作品集就叫《观察》)、勤于思考的特点,更使他有可能洞察到上述那些被习俗观念覆盖着的“异化”现象。他解释不了这些无处不在而日益加剧的悖理而且可怖的现象。但这些现象与他正直的良心、与他理想化的思维空间是无法相容的,正如他感叹道: “这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而另一种生活又求之不到。”于是,表达他内心的矛盾,就成为卡夫卡急不可待的强烈欲望。他说:

我头脑里有广大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自己并且解放这个世界而又不使它撕裂?与其让它在我身上受压抑或者被埋葬,宁可让它撕裂一千次。

还在学生年代,他就写信给他的一个名叫奥斯卡·波拉克的好友,表示了对写作的坚决态度,说:

上帝不要我写,但我必须写。口气多么决绝。为什么呢?时代的逼

迫:

① R·富克斯:《社会意识》,译文见拙编《论卡夫卡》。

②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译文见拙译《卡夫卡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衬,1991。

① 卡夫卡“1913 年 6 月 21 日日记。

② 见 M ·瓦尔瑟:《一种形式的创造》德文版第九页。

我被疯狂的时代鞭找以后,用一种对我周围每个人说来是最残酷的方式进行写作,这对于我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事情。这位二十刚出头的青

年,对于他的“时代”,也就是社会环境,心中已经积聚了多么大的愤怒,那时他才初试文笔。约十年以后,1914 年,即在他写出了《判决》、《司炉》、

《变形记》这样一些短篇名作以后,卡夫卡对于写作仍然怀着这样强烈的情绪,他在日记中写道:

想把我那梦幻般的内心生活表现出来的意向,使其他一切都变成次要的事情。他认为他这样做是一种生存的自卫方式:

我将不顾一切地、无条件地进行写作,这是我为自身的生存所进行的战斗。①

卡夫卡的创作激情与当时的现代文艺思潮的冲荡是分不开的。卡夫卡的创作旺盛期(1912 至 1922 年)正值德国表现主义的兴盛期(1910 至 1920 年,1924 年消歇)。他同一些表现主义运动的活动家有往来,尤其跟同是生长在布拉格的德语作家、表现主义运动的著名理论家和领袖人物弗·韦尔弗交谊甚深。表现主义者中有一批“狂飙”式人物,他们不满现实,反抗社会, 有一种必欲“爆炸”的感情。在艺术主张上,表现主义作家把创作看作“内在的需要”。因此,他们格外崇拜歌德,把歌德“由内而外”的创作主张当作中心口号。毫不奇怪:卡夫卡认为“内心世界向外部的推进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在他给女友的信中,他对这种幸福感的描写跃然纸上:

我是用什么样的热情在写作啊!墨水在怎样地飞舞啊!②

当然,卡夫卡是一个十分强调“独特性”的人,正如曾任罗马尼亚作协主席的米哈伊·贝尼乌斯所赞扬的,他是个“不依样画葫芦的作家”。就在跟表现主义接触的那些年月里,他并不完全赞同表现主义的某些主张和倾向,他尤其反对那些借文学来掩盖其颓废生活的“作家”。他自己则崇尚歌德,唯“持久的艺术”是求。

③ 见 M ·瓦尔瑟:《一种形式的创造》德文版第 11 页。

① 卡夫卡 1914 年 7 月 31 日日记。

② 卡夫卡:1913 年 1 月 5—6 日写给菲·鲍威尔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