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孤寂

创作需要生活。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当生活积累到一定程度,需要把它酿造成某种产品,或者灵感的“引信”急欲将它“引爆”的时候,却是个艰难的过程:它需要时间,需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如果你是不愿步人后尘,跟人亦步亦趋的,就尤其是这样。对于卡夫卡,不知是由于时代的新的审美信息的袭击,还是缪斯女神的梦授,仿怫一个时代的艺术使命非他莫属, 决定要由他创造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似的。只要能保证他专心写作,任何诱惑他都能抵制,任何损失或牺牲他也在所不惜。于是友谊、爱情、婚姻、天伦之乐⋯⋯“生活上要求的一切”,他都置之度外,把自己关闭在孤寂的世界。卡夫卡的挚友 M·勃罗德是这样来谈论他的朋友的这一特点的:“在卡夫卡的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为争夺优势而进行互相争斗:对孤独的企求以及与人世交往的意愿。但是对于他,集体生活和有意义的工作才意味着更崇高的目标和理想⋯⋯当然,卡夫卡的文学工作需要孤寂,需要高度的专心致志。这种专心致志有时因与别人交谈而受到干扰⋯⋯甚至会由于向朋友作出说明而受到损害。”①显而易见,两种倾向争夺的结果,“优势”越来越倾向孤独这一面。因为卡夫卡把写作看作维护他的“精神生命”的需要,对于他,孤独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他说:“自从我能记事以来,一种维护我精神生命的深刻焦虑,便使我对其他一切事情都冷漠淡泊”。因为“越处于孤寂的环境之中,我越觉得满足。”②卡夫卡要求孤寂到什么程度以及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孤寂,在他给未婚妻菲莉斯的一封信里讲得十分明白而具体:

有一次你信中写道,我写作的时候,你要坐在我身边。想想吧,这样我是不能写作的(不这样我也写不了很多),但这样我根本就不能写作。写作就意味着敞开自己,敞开得不能再敞开;彻底的心胸袒露和让人觉得失去了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常想,一张写字台,一盏灯,住在一间长长的、关严的地窖的最里面的房间里,这当是我最好的生活方式了。人家给我送饭来,总是在最外边的门后放下,离我的房间远远的。穿着衬衫走过去拿吃的,通过地窖穹形通道——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散步了。而后我就回到原来的地方,慢慢地一边吃,一边想,接着又马上开始工作,我会怎样进行尝试啊!我会把什么样深处的东西都写出来!不会感到紧张!因为极度的精神集中是不知道紧张的。可是,我也许搞不了多久,一开始,也许甚至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可避免地成不了功而大大地发起疯来。”不要以为,这样的苦行主义卡夫卡不过说说

而已,不可能真的实行。同年八月的一则日记证明,为了创作,他确实过起了这样的“苦行僧”生活:

现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 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几乎就说不出别的;和我那两

① M ·勃罗德:《卡夫卡传》德文版 95—96 页。

② 卡夫卜:1911 年 3 月 28 日日记。

① 卡夫卡:1913 年 1 月 14—15 日致菲莉斯信。

位已婚的妹妹与妹夫除了生气根本就没有话可说。原因很简单,我跟他们没有最细小的事情可谈。一切跟文学无关的事情,都使我无聊,使我痛恨,因为它们干扰我,或者说阻碍我,哪怕这只是假设的。在此以前

一个月,他的日记中有一段也写着类似的内容,只是点出了理由:

凡是与文学无关的一切都使我痛恨;与人谈话(哪怕是有关文学的谈话)都使我无聊,会客使我无聊,我的亲戚们的痛苦与欢乐使我极端无聊。谈话夺走了我所思考的一切:重要性、严肃性、真实性。至此已

经可以看出,卡夫卡要求的孤寂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然而这个要求本身是多么严酷啊,它要求你随时准备摈除生活中一切意外的诱惑和习俗的欲念, 尤其需要摧毁私生活领域的欲念。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现在我们可以来考察他的婚姻之谜的奥秘和他的内心波澜了。

② 卡夫卡:1913 年 8 月 21 日日记。

③ 卡夫卡:1913 年 7 月 21 日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