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方小地方

吴雪恼

以前，小葆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在乡下。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

怎么个小法呢？

一天，小葆一边数着数，一边从那乡下小街的这头走向那头，还没数到一百呢，就到啦！

还有一天，县里来了个大剧团，在那地方演戏。那里的人都去了，小葆也会了，可到那一看，他乐了。为什么，因为那台下的观众，还没有台上的演员多！

还有呢，小得邮电局只有一个伯伯，供销社只有一个阿姨，卫生院只有一个医生，小学校只有一个老师，一间教室，一块黑板，几张桌椅——因为， 只有十来个学生。

那确实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小得他小葆能认得那里所有的人，哪个该叫阿公，哪个该叫阿婆，哪个该叫阿伯，哪个该叫阿叔，叫阿姨，叫阿⺦， 叫阿哥，叫阿姐⋯⋯刚八岁的小葆他全知道。

当然那里的人们都知道他，一见他就说：“哟，这不是小葆孙崽吗，长这么高了！”或者说：“来，小葆，阿⺦爆米花！”

虽然都叫得那么亲昵，但小葆却知道，那里的人跟他们都不沾亲，因为， 他们是外地人，爸爸妈妈是国家干部，派在那儿工作的。

但是，不亲也像亲人一样，那里的人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他们。那些在那里工作的，又不是本地人的国家干部，都请。于是，在他们娶新娘的时候，小葆就跟爸爸妈妈去，放一挂鞭炮，喝几杯喜酒；在他们办丧事的时候， 小葆就跟爸爸妈妈去，送一幅祭幛，手臂上扎一块主人给的孝帕，向那永远不再站起来了的阿公或阿婆三鞠躬。

有一回小葆病了，住在医院里，那里的人们都来看望他，挤了满满一屋子，床头柜上，椅子上，窗台上，堆满了他们送来的桃子梨子花生糖果爆米花⋯⋯

以后，小葆就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了那里，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因为， 爸爸和妈妈是国家的人，派到哪里，就应该到哪里去。

走的那一天，那里的男人们都自己跑来了，帮着搬东西，装车。

女人们也来了，那些阿婆阿⺦阿姨阿姐们，都拉着妈妈的手，哭个没完。车装好了，那位村长阿伯问：“要不要派几个人跟去帮忙啊？”

爸爸说：“多谢了！不必了，我们那新单位，人马比这里全村人还多呢， 还愁没人帮忙？”

村长阿伯说：“那好。开车！鸣炮！欢送！” 车缓缓移动了，鞭炮铺天盖地响起来了。

碎屑落满了小街。泪水洒了一路。 这新地方好大哟！ 怎么个大法呢？

说是到了，可是汽车在街上拐来弯去的，小葆都数到三百了，还没到爸爸说的那个新单位。

那街，大得能并排开四辆大卡车；那楼，像大山一样逼过来；还有那大河，大桥⋯⋯

终于到了。爸爸说的那新单位确实大，几层高的办公大楼，数不清有多少间房子。就说这院子，就有原来他们在乡下那地方的整个大！

从那楼里出来几位胖胖的大肚子伯伯，跟爸爸妈妈直握手，说：“来了， 欢迎欢迎！东西都运来了？好，好！”

爸爸说，这是他们的新领导。

又出来了许多叔叔和阿姨，也抢着跟爸爸和妈妈握手，说：“来了，欢迎欢迎！东西都运来了？好，好！”

妈妈说，这是他们的新同事。

但是，不管是那些新领导的伯伯，还是那些新同事的叔叔阿姨，握完手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都一个两个钻进他们的小汽车，或跨上他们的自行车，走了。

院子里，只空落落地留下他们爷儿娘儿仨。当然，还有那一大卡车他们的东西。

对着这一大卡车东西，妈妈笑不起来了。

看着那高高的楼房，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是分给他们住的新屋子，在六楼。

六楼呐！

就是说，要把这一大卡车东西，几千斤重的东西，都从车上卸下来，搬到那里去！

能行么？他们只有三个人，他小葆还是个孩子，而那个大立柜，要 4 个爸爸才能抬得动。

司机叔叔在按喇叭。他等不得了。他还要到别的地方拉货挣钱去呐！ 小葆却说：“妈妈，我饿⋯⋯”

是饿了，早上跟小伙伴们分手时难过死了，他就没吃什么饭，现在已经是下午 6 点了。

爸爸粗声说：“添什么乱，东西没搬完，家没安好，哪里有饭吃！” 妈妈说：“朝孩子撒什么气嘛，得想办法！”

爸爸说：“我能想什么办法？知道是这样，早先听村长安排多带几个人来好了。”

妈妈说：“那你去请呀，花钱到外面请几个人来呀！”

爸爸只好去了，花了 80 元钱，请来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叔叔伯伯。

叔叔伯伯们搬大的重的，爸爸妈妈搬小的轻的。小葆也帮着搬，因为爸爸说了，只有把东西搬完了把新家安好了，才能有饭吃。

真是人多力量大，十来个人齐动手，总算在天黑之前，把东西都搬完了。可是，爸爸妈妈都累趴了，软绵绵气吁吁地瘫坐在那儿，谁也不想去做

饭了。

小葆也累趴了，就是有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了。

小葆觉得这地方的人太不够意思啦，还同志呢，还欢迎呢，还握手呢， 也不帮他们搬一下东西。那些叔叔伯伯虽然来帮了，却要钱！

在乡下，在原来他们住的那地方，却不是这样。

可是爸爸却说：“我们不学他们，到他们搬的时候，我们要去帮，再忙也要去。”

原来这是一座刚修好的新楼，有许多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要搬进来往。 于是有一天爸爸叫小葆：“他们搬来了，走，儿子，咱们帮忙去！” 小葆本不想去，因为他一记起那天的事心里就有气。可是又一想要学雷

锋学赖宁，才去了。

楼下果然来了辆大卡车，从车上卸下许多东西，许多人在那里来来回回地忙。

小葆也拿了个暖瓶和脸盆。

正上楼时下来了一个叔叔。那叔叔见了他就虎起脸：“这是谁家的孩子？手那么多？谁叫你来的？打坏了东西怎么办？快放下快放下！”

小葆委屈得想哭。

这时爸爸扛着一个箱子上来了，说：“是我的孩子，是我叫他来帮忙的。看，我们爷儿俩都来了。”

那叔叔才说：“哟，是老吴哇，多谢了多谢了，领情了领情了！你们爷儿俩回家歇着去吧，不劳驾不劳驾。你不见这些人都不是本单位的？请来的工人，才 100 块，便宜！谢了谢了，请回吧请回吧！”

嘻，真有意思，白帮忙不要，拿钱请人倒愿意。

后来小葆又发现，不管是哪一个搬家，都没有本单位的人帮，都是花钱从外面请的人。就连那些当领导的大肚子伯伯，也这样。

原来他们谁也不帮，也不要谁来帮。谁也不求谁，谁也不欠谁的什么。

搬来那么多人家，自然有不少小女孩小男孩。小葆见了真高兴，这回不愁没人跟他玩了，不愁没有小伙伴好朋友了。在乡下，他的小伙伴好朋友可多啦，可惜离开了。这回好了，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

果然不久，小葆就跟住在对面单元的张叔叔家小真真成了好朋友。

一天小葆说：“小真真，到我家玩去吧，去看小人书，我有好多好多小人书呢！”

真真就来了。小葆爸爸妈妈都真诚地欢迎她，还给她拿糖，削苹果。 他们看了一会儿小人书，烦了，小真真说：“到我家玩去吧，我有小坦

克小火车呢！”

小葆就高高兴兴地跟她去了。

玩了一会儿小坦克小火车，真真妈妈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在房里喊： “真真，你过来！”

真真进去了。一进去妈妈就骂她：“谁叫你把外人带进家来的？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到别人家里去，也不要把别人带到家里来，你为什么不听？ 看把屋子搞得这么乱，地板也踩脏了！”

小葆一听难过极了，不等小真真出来，就悄悄地走了。

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到她家去了，也不敢到别的伯伯叔叔家里去了。而别人家的小孩，也不见到他家来。

大人也一样，谁也不到谁家去，他们下了班回到家，就“咣”的一声把门关牢，插上，像冬天的蛇钻了洞，再也不出来。不像在乡下，你串我的门， 我串你的门，连吃饭时都端了个碗，老远的也去。

这么仇人样的不来往，没人搭伴做朋友，小葆确实闷得慌。不知大人们也闷不？

幸好开学了，要到学校里去了。可是，学校太远，要坐车，坐在车上也

不舒服了，还不如在乡下呢，在那里，一条宽宽的石板路，一路蹦蹦跳跳上学去，忽而摘几朵野花，忽而逮几只蚂蚱。山风吹着红领巾，飘呀飘，拂在脸上，凉凉的，痒痒的。远处的山坡上，丛林里，小溪边，有牛羊在奔跑， 有松鼠在跳跃，有云雀在叫唤⋯⋯

这里呢，出门就上车，下车就进教室，家，车，教室，都是一样的，方方正正，上下封闭，嵌着玻璃，密不透气，像金鱼缸，不，像棺材！

只有午间休息和体育课，才能到外面去，晒一下太阳，看一下蓝天。但是，山风是没有的，野花是没有的，云雀，牛羊，松鼠和蚂蚱，也是没有的。

一天，小葆怔怔地坐着，忽然说：“爸爸妈妈，我有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呀，儿子？”他们问。

“你们说，到底是现在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大呢，还是以前在乡下那个地方大呢？”

妈妈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这里大啦，这里是城市！”爸爸却说：“不对，是以前那个地方大。”

哈，爸爸和小葆想到一块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