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彭学军

一个冬日的午后,太阳如歌如梦地洒落在幽深的小巷里,使两边古旧陈黯的居民房有了一份憔悴的美丽,如一位施了胭脂的病妇。而站在罗亦刚这个角度从平台上看过去,恰有一注金黄的阳光穿过屋角的一处空隙落在门口晒太阳的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太太身上,那头白发在绚丽的阳光的照耀下蓬勃润泽得如一朵泡发的白木耳。在罗亦刚的印象中,蓬勃着一头白发在门口晒太阳是老太太永远的形象,他不记得在别的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她。

“今生今世”,望着老太太的白发,罗亦刚想到了这四个字。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燕尾形的纸条展开,一张从数学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今生今世就喜欢你一个。”当初看到这句话时,罗亦刚的心如同被谁猛地拍了一记的皮球,激烈地蹦腾了几下然后渐渐地平复下来。毕竟这是一张捡来的纸条,今天上午放学时在花坛边捡到的——不是写给他的。平息后罗亦刚就想:这是男生写给女生的还是女生写给男生的?罗亦刚细细地看了几遍后认定是女生写给男生的,倒不是从字型上分析出来的,字型是四平八稳的正楷字,而是凭直觉,罗亦刚觉得这字四平八稳得女里女气。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女生写的呢?什么样的男生又值得她用“今生今世”去喜欢呢? 罗亦刚总是想不透,这便使他有了桩淡淡的心事。吃完午饭罗亦刚就抓紧时间写作业,下午不上课,教室借给某部门晋级考试做考场,各科老师都不甘心将这大好时光拱手让给其它科目,更不会让学生自己独享,比赛似地出了一大堆足够让你马不停蹄做到晚上 9 点才能完成的习题。罗亦刚解完一道比较棘手的数学题时觉得眼前一亮,抬头一看,竟出太阳了。入冬以来天气一直阴晦沉郁,上午还飘了几丝毛毛雨,下午太阳竟事先毫无征兆现在却令人欣喜地挂在午后纯净的天空,罗亦刚禁不住太阳的诱惑来到平台上,他看见了阳光下那堆蓬勃的白发,就想到了兜里这张“今生今世就喜欢你一个”的纸条。其实这二者之间没有一丁点儿联系,罗亦刚只是觉得这样一位耄耄老人使得“今生今世”有了一份幽远的韵味。

罗亦刚站在阳台上在融融暖暖的冬阳下对着一位白发老人玩味“今生今世”时,恩卓正饥肠辘辘地往回走。恩卓今天上午玩得极开心,他和一个不认识的黑小子弹了一个上午的珠子。恩卓稀里哗啦地玩弄着兜里的玻璃珠子百无聊赖地在巷子里蹓跶时,一个比煤球稍稍白一点的黑小子盯着他说:“来不来弹珠子哦?”这正中恩卓的下怀。恩卓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跟谁玩。“好!”恩卓满嘴答应。他正找不到玩伴,跟他一般大的孩子要么上保育院,要么进学前班。恩卓是个极自由又极无聊的孩子,今天可好,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们找到一块空地摆开了战场。

恩卓对自己弹珠子的能力向来是很自信的。主要是练得多,当然多半是自己跟自己弹,今天终于有了对手,所以恩卓的竞技状态特别好。不过那黑小子也是个高手,他们跪爬跌滚了一个上午,恩卓才将黑小子的珠子全部赢过来。黑小子翻了恩卓一眼,用黑黑的手抹了一下流出来的清鼻涕说:“我去弄珠子,下午再来,还在这儿,不见不散。”

恩卓两只大衣兜让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塞得满满的,他不得不用手按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稍一弯腰或走急一点,珠子就会稀里哗啦跳出来。走到一个垃圾筒旁,恩卓眼睛一亮,他看见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双背带女式小包,

捡起来一看,干干净净,只是外层开了裂,搭扣也坏了,但里层还是好的, 拉上拉链,蛮好的一个袋子。恩卓将兜里的玻璃珠子全掏出来,装进袋子, 背好,感觉轻松而又神气。

恩卓轻松而又神气地走了几步后才觉得肚子饿了,刚走进烧饼巷就听见妈妈唤他的声音。

烧饼巷是条普通的巷子,古旧陈陋的木板房住着烧蜂窝煤几家共一个水龙头的寻常百姓。罗亦刚家气派别致的小洋楼凛凛地、寂寂地立于其间,远看如同一位落难民间的王子王孙。罗亦刚的爷爷是南下干部,离休后赋闲在家,不玩鸟也不养花,年年岁岁静默度日;奶奶是个麻将迷,天天沉湎于“方城”之中;爸爸妈妈的关系礼貌而又克制,一家人的日子平静而略显疏冷。这样的环境与日子给了罗亦刚沉稳、独立、不温不火的性格。他聪明、上进、整洁、干练、成绩优秀,与人和睦。他天天勤勤勉勉、规规矩矩地上学、吃饭、睡觉,直到这个冬日和煦明丽的午后,他对生活有了一份别样的感觉。

“恩卓——,恩卓——!”一个女人的喊声破坏了冬日午后的宁静,把沉浸在某种氛围中的罗亦刚吓了一跳。罗亦刚想,恩卓,是谁呀?这么个怪怪的名字。

不一会,一个脏兮兮的男孩从巷口走了过来,罗亦刚才想起这个男孩上学放学是经常碰到的,只是不知道他叫恩卓。女人见了男孩过来一把扭过他嚷:“野到哪儿去了?不晓得饿哦!”说着递给男孩一个塑料袋,男孩接过塑料袋,蹦了两下,背上的小包哗啦哗啦的直响。“听见没有?都是我赢得的!”男孩一脸得意。女人撇撇嘴:“又不是银子,能当饭吃呀!今天生意不错,你爸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要赶紧去,晚餐你自己去买包方便面吃。” 女人塞给男孩一张票子,匆匆地走了,男孩经常吃方便面,干吃。

恩卓选了一处当阳的地方坐下来,解开塑料袋,是几个包子,恩卓真的饿了,抓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罗亦刚看见包子上有几个黑黑的手印, 罗亦刚看得有点恶心,就喊他:“恩卓,你进来洗干净手再吃。”

恩卓一抬头,见是罗亦刚——就是他今后要做的“那个人”,是爸妈对他说的,爸妈说他们现在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那两间平房推倒, 砌一栋罗亦刚家那样的小洋楼,让恩卓也像罗亦刚那样体体面面、干干净净。恩卓不以为然,他觉得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恩卓并不把罗亦刚作为他的奋斗目标。

“来不来弹珠子?”恩卓对洗不洗手不感兴趣。

罗亦刚摇摇头。他从小就没玩过这样的游戏,他小时有许多玩具和糖果, 但不记得玩过什么游戏,不过他拒绝恩卓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玩过,不懂规矩, 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和这么小的孩子玩,这仅仅是因为年龄的悬殊,后来罗亦刚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时,他企图这样宽慰自己。

其实罗亦刚不该自责,他不知道恩卓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恩卓主要是想对他炫耀自己的珠子,恩卓另外有约。

恩卓狼吞虎咽地吃完四个包子后站了起来,他拍拍屁股,朝他们约定的地点走去。现在恩卓吃得饱饱的,劲头很足,他很有信心将那黑小子弄的珠子全部赢过来。

罗亦刚看着恩卓一步三跳地朝巷口走去,玻璃珠子在他背上的小包里欢快地跳跃留下一串五颜六色的声音流淌在冬日宁馨安谧的小巷。这声音惊醒了那个闭目养神的白发老太太,她淡漠地撩了撩眼皮,嘟哝了一句什么,又

闭上了眼睛。

罗亦刚自然猜不透老太太嘟哝什么,但当恩卓蹦跳着无限活泼地走过那堆白发时,罗亦刚心里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言状的感觉。

罗亦刚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弄懂这种感觉,就进屋对付那些如山的习题去了。

罗亦刚专心致志做题时,恩卓正在约定的地方等那黑小子等得心烦意乱,后来恩卓终于失去了耐心,就朝寿量寺走去。寿量寺是不久前重建的, 横梁竖栋、菩萨罗汉,都光鲜滑亮,熠熠生辉。今天天气好,敬香的人很多, 不过是跪跪拜拜,叨咕一些难解难缠的事。恩卓来过好几次,已不觉新鲜, 就游 游荡荡来到后院。后院是禅房,很清静,旁边有一个麻条石砌的大水池;恩卓借助旁边的一根廊柱爬上去,沿着水池很无聊地打转转。

突然,什么东西“叽”地叫了一声。恩卓扭头一看,竟见一间禅房的窗台上蹲着一只拴着绳子的小猴子,恩卓边走边看,一脚踏空,跌进了水池⋯⋯恩卓死后,人们从他身上解下重重的半袋子玻璃珠子,就说是这些五颜

六色的珠子害了他,否则他就有力气挣扎更长时间,直到有人从池边经过把他救上来。

罗亦刚再一次来到平台上时,已经知道恩卓死了。正值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烧蜂窝煤的刺鼻的怪味,太阳的余光已经褪尽,冬日凛冽的寒风开始在巷子里逡巡游荡,一行人用白布裹着个小小的人儿从楼下走过,有人说,赶紧去告诉他父母,他们还没收摊,就有人打着车铃一阵风似地去了。

罗亦刚茫然无措地站在平台上,他首先是无限悔恨地想到应该答应恩卓弹珠子的,弹一个下午的珠子,直到恩卓的父母收摊回来做好晚饭他回去吃饭为止。但仔细想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罗亦刚又怎么会匍匐在地上和一个脏兮兮的玩童弹一个下午的珠子呢?他那么干净、整洁、文雅,更重要的是他很忙,有一大堆作业要做,还要玩味那张“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的纸条。“今生今世”,现在罗亦刚想到这四个字感觉到它像是一段橡皮筋; 也可以很长很长,长到日日顶着满头蓬勃的白发在煦暖的冬日里晒太阳;也可以很短很短,短到乳牙还没换尽背着个女式小包神气活现地走出小巷就没再回来,只留下一串玻璃珠互相叩击的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小巷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么我的今生今世又是怎样的呢?罗亦刚想,想这个问题对一个初三的少年来说太早了点,但他还是想了,只是没有想透(也不可能想透)。

“恩卓——,恩卓啊——!”凛冽的寒风裹袭着一迭凄厉、凄惨的哭声从巷子那边滚碾过来⋯⋯

这就是初三学生罗亦刚一个冬日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