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鸠的故事

叶蔚林一

我下放到柳村的时候,小鸠大概是九岁或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小鸠黑黑瘦瘦的,模样和别的山里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小鸠有一双大眼睛, 瞳仁深处充满好奇和探索;但凡看什么东西,总是怔怔地出神。小鸠是个早熟的孩子。

开头一段时间,村里的人对我不了解,都说我是坏人,押来村里劳动改造的。大家都躲开我,不和我说话。唯独小鸠不忌讳,常到我住的小屋里来, 好奇地打量我,偶尔笑一笑。

一天,小鸠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叔叔,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坏人, 就不是!”

“是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问小鸠。

小鸠很有把握地说:“你不戴盲公镜(墨镜)又不戴铲铲帽(鸭舌帽) 呀!”

小鸠的判断使我不禁失声而笑。这我到柳村后第一次笑出声音。于是,我和小鸠很快成为忘年的好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村东山坡上有一片梨园。一夜春风,吹开满园梨花,一片白茫茫。小鸠问我:

“别的花一朵一朵慢慢开,梨花怎么一下子就开齐呢?”

我说:“它们大概是约好的,就像大家约好去看电影一样。” “莫非它们会说话?”小鸠眨眨大眼睛。

不久,梨花凋落了。小鸠似乎有点难过。他说,梨花死了。

落地的梨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小鸠说:“梨花死了,为什么那么香啊?”我说:“因为梨花干净。”

“人死了为什么不香,人不干净吗?” “不,也有人死了是香的,那就叫‘流芳百世’!”

小鸠又问我“流芳百世”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一时无法向小鸠解释清楚。

小鸠喜欢听故事。在村外小河边,在晒谷坪上,头顶满天星光,我给他讲安徒生童话;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丑小鸭”和“海的女儿”。小鸠听得好投入,表现出他的喜怒哀乐。小鸠问我,安徒生是哪国人。我说是丹麦人。小鸠又问丹麦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欧洲北部。欧洲北部啊⋯⋯小鸠习惯地眨眨大眼睛。

过了两天,小鸠对我说:“叔叔,我知道了。丹麦王国在德国北部,是个半岛国家,首都叫哥本哈根。我看过世界地图了。”

小鸠为了报答我的故事,时常弄些食物给我吃。夏天收黄豆时节,小鸠放学后也到田里来,提只小篮子不声不响地捡豆荚,松松地架一堆,然后将篮子里的豆荚散放到豆棵堆上。划根火柴,“蓬”的一声,豆棵便噼噼啪啪窜起旺火,顷刻成灰。小鸠从热灰堆里扒出豆粒,捧满一巴掌,乐滋滋地说:

“叔叔,你尝呀。”

被猛火燎过的新鲜豆粒,外焦内生。牙齿一咬“卜”的一响,焦香中夹着一股热豆浆的鲜味。

村子西头有棵柿树,圆圆的叶子织成伞盖,枝头果实累累。当柿子还青涩的时候,主人是不太在意的。小鸠对我说:“叔叔,我请你吃柿子!”

小鸠公然举根竹篙去打柿子。主人说:“小鸠,柿子还青哩,不能入口, 莫糟蹋了。”小鸠便乖乖地停手不打,兜起落地的柿子走了。小鸠将青柿深埋在刚打过石灰的稻田里,旁边插根树枝作记号。过了七八天,青柿便腌熟了;叫做水柿或削皮柿。削去皮的柿肉有一块块紫斑。小鸠得意地说:“叔叔,你吃呀!”

我很惊奇,原来稻田竟可以腌制出水柿。这种柿子真的很好吃,又脆又甜。

冬天来临,雪花纷飞,山林好像盖上一铺棉絮。天气寒冷,但村里的孩子一时却显得格外兴奋、活跃。他们三五结伙,连跑带跳进山去。唯独小鸠安静地留在我的小屋里,看一本连环画。我问小鸠,孩子们这时进山干什么。小鸠说,他们去掏松鼠窝,这时候松鼠窝里总藏着板栗、花生之类好吃的东西。我说:“小鸠,你怎么不去?”小鸠答道:

“那是松鼠辛苦积存下来,准备过冬的粮食呀!倒霉的松鼠,粮食被掏掉,它们就要饿死了。我可不愿意做强盗!”

这年寒假,母亲带小鸠出山到县城舅舅家去过春节。柳村离县城七十里。十年前曾动工筑过公路,工程完成一半就停工了;如今进城还是要爬山走小路。不过,小鸠还是兴冲冲跟母亲上路了,肩上背一大包东西。

但是春节刚过,大年初五小鸠就回村来了。母亲说,是小鸠吵着要回来的,真拿他没办法。我问小鸠城里好不好。小鸠说好,城里有楼房,有汽车, 有专卖书的铺子,还有电影院。停停,小鸠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城里就是没有山!”

小鸠家里不养蜂,全村也没有别的人家养蜂。小鸠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蜂蜜。当然不是纯粹的蜂蜜,是一种被稀释的蜜水。每隔几天,小鸠就从村外神秘兮兮地带回来一竹筒。村里人都觉得奇怪,问小鸠是怎么回事。小鸠笑笑不说;父母问,小鸠照样笑笑不说。小鸠要保留一个秘密,一份快乐。

小鸠并不独吞蜂蜜。小鸠常喊小伙伴一起分享甜蜜。小鸠把一根麦管插进竹筒,让大家轮流吮吸;一个个吸得眉开眼笑,嘴巴咂得啧啧响。不过, 小鸠更多的是把蜜水送给村里有病的老人。小鸠说,老人喝蜂蜜有好处,帮助肠胃消化。我也喝过小鸠的蜂蜜,很甜,有股泥腥味。

我送给小鸠一支红蓝双色圆珠笔。小鸠喜欢得什么似的,说要留到读中学时才用。于是小鸠向我揭开了蜂蜜的秘密。小鸠领着我涉过村外小河,又穿过一大片灌木丛,绕过大弯来到山路一侧的高崖下。那里有一大块突出的岩石。岩石表面凹凸不平,附着些杂草青苔。小鸠指着岩石底部一条裂缝对我说:

“叔叔,你看呀!”

我看见石缝中插入一根剖开的小竹管。竹管流出浓稠的液体,一滴、两滴,缓慢地滴入一只竹筒,那便是小鸠用来装蜂蜜的竹筒。我细心地观察岩石两侧,终于明白了其中蹊跷。这块岩石一定是中空的,有野蜜蜂在里面筑巢,年复一年地酿蜜。

秋天里,我生病住进公社卫生院整十天。病愈出院回村那天,小鸠到半路接我。不知他怎么得到消息的。他说你病好了吗?真好,真好!来,我请你吃酒!他兴高采烈,不由分说,领我斜刺里走入一片菜园。菜园中触目的是遍地金黄的南瓜。毛茸茸的藤蔓已经枯萎,南瓜是熟透了。小鸠拉我在一只南瓜跟前蹲下。他小心地将南瓜蒂上的两坨干泥揭开,于是露出两个小孔。他将准备好的两根麦管深深插入小孔,然后朝我笑道:吃酒呀!他给我示范, 趴在草地上含住麦管吮吸,美滋滋地咂嘴。受他感染,我也趴下,含住另一根麦管,试探地吮吸一口。天,果然是酒,甜味的南瓜酒啊!这酒是怎么生出来的!是一种天酿吧!小鸠告诉我:方法很简单,选好一只不大不小的南瓜。在瓜蒂附近锥两个小小的深洞,然后将碾碎的甜酒药面洒入小洞,再将小洞用湿泥封实。太阳晒,夜露浸,十日八日,就有南瓜酒吃罗。小鸠得意地笑着,又嘱咐我保密:南瓜会变成空壳壳,爹知道要骂人的。我许下诺言, 郑重地和他勾手指。于是我们畅快地吸饮酒液。你一口,我一口,直至南瓜吸空。我微醉了,软软地躺在草地上,仰望秋空高远,白云从容,雁阵飞过。那一刻,我庆幸自己能饮到如此美酒,庆幸自己活在世上。

到了冬天,有消息传开;耽误十年的公路决定要修通。山里人喜形于色, 奔走相告。

很快就来了许多筑路工人,还有推上机,各村也派民工上了工地。时不时从远处近处传来炸山的炮响。小路被拓宽了,公路日见规模。

那块神奇的蜜石,终于深深埋在路基的土层下,永远消失了。从此,小鸠再没有蜂蜜贡献给村里的小朋友和老人。我觉得怪可惜的。但小鸠却很平静。他说:

“公路修通就好了,明年我到县城读中学就可以坐上汽车了。我还没坐过汽车呢。”

十一

我离开柳村前一个月,小鸠就到县城读中学去了。他说他在学校寄宿, 不住舅舅家里。我和小鸠的父母一起送小鸠上车。三年融洽相处,我和小鸠都觉得依依难舍。小鸠说,叔叔,我会给你写信的。

小鸠果然很快写了信来。信上说,学校很好,老师讲普通话;洗脸洗澡有自来水。信未还说,树上的柿子熟了没有,如果没熟,可以摘些青柿,照他的方法腌成削皮柿吃。来信还特别告诉我:“你送我的那支双色圆珠笔我没舍得用,我要留作永远的纪念。”

可惜没来得及给小鸠回信,我便仓促离开柳村。一去迢迢千里外,再没见到小鸠。

十年后,一个偶尔机会,我重返柳村。村中景色依旧。恰逢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村东山坡上的梨花,如云如雪。我到了小鸠家,进门前我注意到门楣上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不祥的预感袭来,我不由心头紧紧一缩。小鸠的父母认出是我,便说:你到底来了啊!小鸠在城读书时,每逢假

日回村,总是不断叨念你。可是,你再见不到小鸠啦!两位老人说着立即泪眼婆娑。接着他们告诉我,小鸠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了。穿上军装第三天就上了前线。老人寻出一封信让我看,说是小鸠写的最后一封信。

残旧的信纸上写道:“亲爱的爸妈,我马上要投入战斗了,如果我不幸牺牲,你们不要太难过。儿子是为祖国和人民而死——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几个字下面用红笔划了一道杠。我想,小鸠是不是用我送他那支双色圆珠笔写下这封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