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歌
崔 晓 勇 那是歌。
那时候是清晨,秃了顶的百年老松树的树冠上,十六只猿在晨曦初露的那一刻,一齐把颧骨很高的脸仰朝天空,深陷在眉骨里的眼睛忧郁而专注地凝视着天空中就要消逝、此刻显得最亮的那颗星星,迸出清脆激越的晨歌。
猿每天清晨都要唱歌。森林静悄悄静悄悄。
群猿的歌声就在墨绿色的树梢顶一波一波地荡过去,荡过去,到了森林那边的陡岩子,又一波波荡回来荡回去⋯⋯
猿群的晨歌真是太好听了!
以致于食肉兽龟纹豹常常可以在十多里远的林间深处,就能听到猿群的歌声,就悄无声息地影子样地寻歌而来,抓一头猿,作一顿早餐⋯⋯
我总是要在天明的那一刻在森林边的陡岩顶坐下来,等待着清晨的第一声猿歌。
我并不是要来欣赏它们美妙的歌声。
那清脆却又饱含忧郁的晨歌,总是让我在忧郁中产生许多遐想。它们的歌是唱给森林听的,用心回报森林给它们那么多的果子——猿差不多总是吃素食,吃各式各样的野果子,偶尔,它们也把一只两只飞过头顶的鸟儿拍下来,吃掉。几乎每一支晨歌都会引来一场凶险,甚至一头猿就此丧命——总是要在晨歌结束不久或就要结束的时候,一齐尖叫着没命地四散逃走;虽然每一只猿在奔逃的时候都身手矫健,姿态优美而又异常迅捷,但那是在逃命⋯⋯龟纹豹凶险的气息已经迫近!
可是,它们仍要唱歌!
把第一只歌献给森林的晨曦——哪怕,刚刚看一个弟兄或姐妹送命,它们仍唱⋯⋯
我不是来听群猿的晨歌的。
我带着猎枪来。必要的时候,我就开枪,朝体态修长、短腿、能上树的, 金黄色的皮毛上有着均匀的、酷似龟甲背纹黑色图案因此而得名的龟纹豹, 开枪!
那一年暑假我十三岁。
暑假回到山寨,我欣喜若狂地发现,我已经端得动父亲的猎枪!
父亲却说,头猿,猿群的首领,那头去年看上去还壮硕凶悍的头猿,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忽然就老了,它脸上那一圈威风凛凛的白毛, 显得稀疏了;它的眼神不再是又冷又硬,它长时间盯着树梢发呆的模样,叫人心里不好受。常常它就没来由地打瞌睡,然后就一个跟斗从树冠顶上翻跌下来。当然仗着臂长、脚掌也能抓握树枝的本领,它跌到一半时总能成功地揪住一根树枝,慢吞吞地重新上到树冠顶,找一个好坐的地方坐下来接着打盹,再次跌下——如此重复三次五次才算个够,才去找一些野果子吃,才去玩一些追逐打闹的游戏⋯⋯“它落入龟纹豹的口中,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情。它老了⋯⋯”父亲这样说。
扛着父亲的猎枪我就上路了。
我去森林。我没有告诉父亲我这是去守卫老猿——至少,在这个炎热的
暑假里,它应该好好地活着!
父亲在林子深处找到了我,说:
儿子,到那个陡岩顶去吧,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树冠顶的群猿,而你在林子里只能成为龟纹豹的猎物。那两只小龟纹豹,就要长得与它们的父母一般高了,已经有胆量向猎人发起进攻了⋯⋯去吧儿子,到陡岩顶去!见到龟纹豹挨近了群猿你就放枪,枪一响它就抓不到任何一只猿了⋯⋯”
父亲什么都知道。父亲懂儿子,更懂这片沉郁的森林! 我去了陡岩顶。
那天,正唱着晨歌的群猿忽然一齐住了口,不唱了。脸上有圈白毛的头猿迸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同一刹那,群猿四散开来,交替着前伸两条长臂,飞快地荡走了。它们飞荡着奔逃的姿式轻盈而迅捷,常常一下就荡出去十多米远,从这棵树荡到遥远的另一株树只是眨眼间的事情。空中,它们身体蜷缩,一条长臂后伸另一条长臂朝前,划出一条柔美的运动弧线⋯⋯
而近处的一个树冠顶,一只龟纹豹出现了,接着是另一只。片刻,又有两只个头略为小一些的龟纹豹,出现在另一株树的冠顶上。
捕猎失败了。四只龟纹豹一齐扭头,朝群猿消失的方向凝视了一会,才慢慢走入林子深处。
接下来的每一个清晨,都充满着不安甚至是凶险。
群猿当然知道龟纹豹一直在伺机吃掉它们中的一只,但它们唯一的应变办法是:每天清晨换一个树冠。如此而已。
龟纹豹总是不能在群猿唱晨歌之前发现它们的准确位置,总是要寻着清脆激越的歌声才能找到它们。这真是有点儿怪。
但是凶险一天比一天更为迫近!
我已经听出奔逃的群猿一次比一次更为惊恐,更为惨烈的叫声。我也看到龟纹豹一次比一次更成功地接近猿群。甚至有一次龟纹豹已经发起了攻击,差一丁点儿就按住了那只有圈白毛的老猿!还有一次更危险,一只长壮了的小龟纹豹像蛇样地顺着一根树枝,整个身子伏下来悄无声息地直接向老猿逼近。
如果我不扣响我的猎枪,那只老猿肯定完了!
枪响的瞬间老猿展示了它消逝多时的勃勃生机,它几乎呈垂直状一下蹦起来十多米高,让那只龟纹豹扑了个空;当龟纹豹再次折转身来的时候,它已经逃走⋯⋯
当那个灾难的时刻终于出现的时候,我已经不太悲哀了—— 甚至,不悲哀。
不是我守望累了,不是的。
当我惊喜地发现,猿群中有一只长壮了的猿竟然向老猿发起强有力的进攻,我的猎枪低垂下来。
那是头有着雄健的肩胛,吼声和歌声一样响亮有力的青毛猿。它朝老猿挑衅般地吼叫了一整天,然后向老猿发起攻击。
我知道,青毛猿一定觉得自己长大了,已经有了争夺王位的力量和勇气! 一场可怕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钟头。
青毛猿败了。它被老猿抓咬得遍体鳞伤。它虽然仍旧急急地吼叫并一次次朝老猿咧出它锐利的牙齿,但是坐王位的仍是老猿。它完全可以打败老猿
的,有几次它已经咬住了老猿的脖子,但它不可思议地松开了牙关。它是慑于老猿的“王威”,还是打算再让老猿当一阵子王,抑或是等自己再长壮一些⋯⋯我不得而知,但我看见,它败了,败得遍体鳞伤。但是,好多次,都是它最先嗅到或看到了渐渐逼近来的龟纹豹!
当它发出尖利的报警声时,老猿浑然不觉!
森林作证,如果不是它及时报警,至少有一只猿已经命丧豹口! 看清这一切后,我的猎枪垂得更低了。
猿群的晨歌真美妙,真好听。
而四只龟纹豹这次采取了全新的进攻策略。
母豹大咧咧地从这边直扑猿群,弄得树枝唰唰直响。而雄豹则带领两只刚长壮的小豹,早早在林子的那一头潜伏下来。当猿歌中断的那一刻,惨烈的一幕出现了。
被赶向包围圈的猿群中,又是那只青毛猿最先发现了潜伏的豹群,它尖声报警。
猿群躲过了灾难,甚至连那只搂着一只吃奶的小猿的母猿,也成功地逃走了。
老猿真的老了,它落入了豹口。
潜伏着的雄龟纹豹发起了致命的攻击:它几乎是精确地计算好了提前量,在一根斜伸的树枝上奔跑,然后突然跃起——雄豹在空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它的矫健,豹爪前伸,修长的躯体伸展成反弓形,那条漂亮的比它身子还要长的尾巴,在它身后拉得笔直!
同一瞬,老猿正荡向另一株树。
豹和猿,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向同一个点聚拢。 豹和猿一齐从空中坠落,在地面上摔出一声钝闷的响声,掀起一团干燥
的灰尘。
雄龟纹豹残忍而聪明,它全身关节放松,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牙齿上, 这就够了。
老猿真的还相当有劲,它仍可以蹦这么高,拖拽着咬住自己喉咙的雄龟纹豹,竟然可以蹦起来有七、八米高,并且连蹦了十多下!
但蹦跳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帮助豹齿更快更深地切断自己的喉咙⋯⋯ 老猿一次比一次蹦得低。最后,停下不蹦了。从豹齿间迸出的重息的嘶
鸣声,也停止了。雄龟纹豹松开牙关的时候,母豹领着两只小豹,从森林的那边走过来,走过来。
我的猎枪没有扣响。
虽然我填了足够的火药和霰弹⋯⋯
当又一个早晨来临的时候,当又一阵清脆而高亢的猿歌唱起来的时候, 我的双眼潮湿了。
我知道,猿群的新首领,是那只青毛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