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

雪涅一

舅爷说回来还是回来了,就在前院石榴开花的头一天。

舅爷回来是在夜里,他自个儿雇了辆小车,偷偷从县里溜回月亮镇的。下了车后,他打发司机回城,自己便沿着坑坑洼洼的村道摸进庄,然后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村西的老宅,敲开现在的家门的。后来娘惊讶于舅爷的记忆, 问他:“他舅爷,你是咋摸到家的?”舅爷说:“我是踩着童年的脚窝窝回来的。”

柱柱是被这夜半的敲门声惊醒的。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穿着裤衩,裸着上身,跑到堂屋里,只见一个城里人模样、头发花白的老头,高高地立在那里,很慈祥地冲着他笑,然后叫着娘的名字说:“玉英,这是我那孙外甥吧?”

娘点点头:“柱柱,快叫舅爷。”

柱柱突然难为情,耷下头,小声嘤嘤地叫了声:“舅爷。”

娘用手指点了下他的头:“这孩子,成天价念叨舅爷啥时候回来,舅爷真回来了,你倒哑了腔了!这儿没你的事,快睡去吧,当心着了凉。”

柱柱一笑,回屋睡去了。可他一点没了困意,便隔着墙,仄耳听娘和舅爷叙话。当听到舅爷说到回家来的打算,说要去祖上的坟地里看看时,柱柱忍不住插话说:“舅爷,你别忘了去学校看看,你小时候可在那上过学的。”

娘打岔说:“就你话多!” “娘,你可是答应过俺的,再说俺也答应过学校了。” 舅爷不知根由,“啥事?”

娘便把学校邀请他的事说了,还有镇里来人的事。

舅爷沉默了许久,才说:“既然答应了人家,学校可以去看看,其他⋯⋯ 你看我这次回来,不想太声张了。”

娘说:“依你的方便,不想去就不去。” 柱柱沉不住气:“那学校得去⋯⋯” “你看舅爷不是已经答应你了!”

柱柱终于放下心来,这到底不是什么难事,舅爷一口就答应下来,他觉得很荣光,可以圆圆满满通知学校了。

娘不放心似的,又冲他叮嘱说:“记住了,你可别太张狂了!” “哎,俺记住了。”

应了这话,柱柱便呼呼地睡去了,睡得好香好香。

第二天,柱柱一早去学校,想着娘叮嘱的话,便没有把舅爷回来的事告诉李老师,自然更没有对校长说。反正舅爷也不是呆一天半天就走的,等过一阵告诉学校也不迟。谁料,他到班里刚坐下不久,就有同学跑来说李老师找他。他去了李老师那儿,进了门,李老师就急火火地问:“是不是你舅爷回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你知道了?” “这么说他是回来了?”

他见瞒不过,点了点头,“他昨个夜里刚到⋯⋯” “不是事先说好,他回来让你说一声吗?学校早准备好了,只等他来考

察了。你回去给你舅爷安排一下,让他尽快到学校来,我这就去对校长说去⋯⋯”

李 老师风风火火地走了。

柱柱想,月亮镇就是庙小,什么风一刮就都知道了。可是,学校、还有镇里这么急切盼舅爷回来,到底希图他个啥呢?该不是希图个“引进外资” 吧?报纸广播里常这么说。要真是这样,舅爷有这么多的钱吗?不会的,台湾的钱搁这儿又不管用。柱柱又想起娘的话。

放学时,校长和李老师盯上了他,李老师手里还拎着一网兜的礼品,花花绿绿的,都是人参蜂王浆罐头食品什么的,说是要去看看舅爷。柱柱很有些不好意思,说:“去看看就行了,还带什么礼品呀!”

校长和李老师说:“应该的。”

进了庄,来到柱柱家,见满屋子都是人,乡里乡亲都来看望舅爷,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了。舅爷很是欢喜,欢喜得有些得意忘形,像个孩子, 正扯着邻居的小女孩唱家乡小调《石榴开花》:

小针扎,扎米花, 轻易不走姥娘家。姥娘穿件大红袄, 妗子戴着满头花。姥娘见俺多喜欢, 妗子见了翻着眼。妗子妗子你别愁, 石榴开花俺就走。

舅爷刚刚唱毕,满屋轰地爆出一阵畅笑。有老辈人咧着缺牙的大嘴,笑着呼舅爷的小名说:“丑儿,你还没忘咱穷家啊!”

“忘不了,”舅爷眼汪着泪,“梦里头也不知回来多少回了!” 老人说:“那就回来吧!”

舅爷说:“回啊,要回来的!”

这时,校长碰柱柱一下,让他朝屋里领。柱柱正要分开人群,猛见村长颠颠地跑来,大声喊着:“丑儿,镇长来看你了!”

一屋子人纷纷告辞,都说:“你有公事,俺们先走了,回头再叙。” 二

舅爷从台湾回来的事还是在月亮镇铺开了,收也收不拢。他只好由着镇里的安排,答应到“各处去转转”。不过,舅爷有言在先,他得先去学校看看,说:“我对不起教我的先生,应该先去学校看看⋯⋯”

他大概又记起小时候逃学的事情了。

舅爷要去学校,成了学校的头等大事。头天校园的喇叭就吆喝着让各班学生进行大扫除,说还要开展卫生评比。各班老师都带领学生忙乎起来,连学校大门口也清扫得干干净净,门的两旁贴起横幅标语,一侧写着“热烈欢迎胡永富先生荣归故里”,另一侧写着“热烈欢迎胡永富先生考察指导”, 一派喜洋洋的吉庆景象。

这胡永富是舅爷的大名,连柱柱见了都觉得新奇。可不是吗,这名儿透着一股有钱人的味儿。柱柱感到很自豪,他老早就来到学校,舅爷要来校“观

光考察”,李老师安排他代表全校学生,在欢迎会上讲话,那发言稿是李老师字斟句酌写出来的。起初,柱柱推辞,说:“俺舅爷来,让俺出面讲话怕不合适吧?”

李老师说:“有啥不合适的,要知道你是副班长,是代表全校同学讲话, 这是很光荣的事情。别怕,你会讲好的。”

柱柱便不再推辞,他知道这“光荣”也是舅爷带给他的(包括他的副班长),为这,他应该让舅爷也“光荣”和自豪一回。最起码让舅爷知道,他在学校是个优秀的学生。

欢迎会在学校的操场举行,那儿已插满了彩旗,主席台一溜桌子就摆在操场篮球架下,到时镇长和书记也来参加,这是学校前所未有的隆重场面。柱柱一见这场面,心里就发怵,他怕自己到时真讲不出话来。可一想到有舅爷在,他觉得胆壮了许多,他咬咬牙,默默记着讲稿上的台词,以防到时乱了阵脚。

镇长和书记陆续到了,全校的学生也已齐整整地排列在操场上,黑压压的一片,校领导已陪着镇长和书记在主席台前就座,舅爷的位置就空在书记和镇长中间,可前去陪舅爷来的张干事,却没有踪影。校长急了,忙去催李老师,李老师又来找柱柱,说:“快,跑去看看,你舅爷咋还没来,镇领导都等急了。”

柱柱应声跑去。出了校门不远,就见张干事还有娘正陪着舅爷跟那摆烟摊的老头叙话,舅爷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老哥,”舅爷搭讪说:“你发了吧?” “小生意,发不了,凑合着混饭吃啊!” 舅爷哈哈哈笑了:“咱俩一样啊!”

老头摇摇头:“俺比不了你呀!” “一样的,一样的啊!”

柱柱跑来,当腰斩了他的话,说:“舅爷,快走吧,人家镇里领导都等急了!你还有心在这儿扯闲话!”

张干事和娘也上来拦了一把,舅爷朝摆烟摊老头说了句“回来再叙”, 这才随着朝学校走去。舅爷他们刚进校门,就听鞭炮噼里啦啦炸响,随之, 操场上学生全体起立,又响起一片喧闹的掌声。舅爷没见过这阵势,顿时有些慌了手脚,不知所措,是张干事硬推搡着把他弄上主席台,娘也陪着坐了上去。

舅爷坐下后,柱柱才有些宽了心。

欢迎会开始。先由镇领导讲话,然后是校长讲话,可柱柱一点没听进去, 心里老念叨着他的讲话稿,胸中嘭嘭咚咚,像揣了个活兔子。轮到主持人喊: “下面由学生代表张柱柱⋯⋯”,他才猛然醒转过来,霍地站起,腿颤颤地向主席台走去。当他碰上舅爷骄傲而自豪的目光时,渐渐定下心来,拿起讲稿扯开了洪亮的嗓门:“各位领导、各位同学⋯⋯”

这一瞬间,柱柱觉得自己无比辉煌⋯⋯

晚上,学校举行了招待宴会,在学校食堂摆了满满两大桌。柱柱和娘也被安排在舅爷的那桌上坐下。席间,校长又讲了话,说希望舅爷“恩泽故里, 兴学惠邦,功在千秋”。柱柱听不懂,一个劲拿眼看舅爷,舅爷只笑不语, 那笑也是极不自然的,让人看去有点像哭。镇长不时与舅爷交头接耳,说让他去镇里的几家企业参观,舅爷的脸便愈加难看,推脱说;“下次吧,这回

还有几家亲戚没走动,怕是⋯⋯”

镇长咬住不放,说:“不耽误你走亲戚,镇里给你派辆车,等走完亲戚再去镇里看看也不迟。”

舅爷没有退脚的空,也不应承,只尴尬地笑。

宴会蔫蔫乎乎地散了。舅爷起身抱拳,说了声:“多谢盛请!”然后急急地走了,就像当年逃学,后面有人追他似的。

回到家,舅爷便闷头抽烟,不时唉声叹气的。还是娘明白,狠狠戳柱柱一眼,说:“都是你,俺早知这饭不是白吃的!”

舅爷摆摆手,说:“不怪孩子,也不能怪学校,他们哪里晓得我也是个穷光蛋啊!就跟那学校门口摆烟摊的一样,做小生意,在台湾也只够养家糊口的。这台湾回来的也不一定都是富人啊!”

娘犯了愁,看看舅爷说:“他舅爷,这回你说咋办吧?” 舅爷叹了声,咬咬牙说:“咱不能装孬!”

见此情景,柱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骗子,参与了一场极不光彩的骗局。他心里好委屈啊!

舅爷提前了回台湾的行期,把所有带回来的钱都省了下来,交给了娘, 说留给学校用。舅爷羞赧地垂下头,说:“太少了,拿不出手啊!”娘过意不去,也凑上了一份,作为舅爷回程的盘缠。舅爷接过那钱,眼汪着泪说: “都怪我没混好,又让你们跟着受累了⋯⋯”

娘说:“一家人不说二话,路上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舅爷是在夜间走的,就像他来时一样,谁也没有招呼一声。只由娘和柱柱送到村外的大路上,舅爷站定了,遥遥地望着溶溶夜色里的村庄,说:“回吧。”

娘哽着声:“你还回不?”

舅爷说:“回,来年石榴开花,俺还回⋯⋯”

说过,舅爷扭身走去,身影在夜幕里一晃一晃的。柱柱望着舅爷灰蒙蒙的身影,心里默默掐算着来年石榴开花的辰光,耳畔忽然响起舅爷唱家乡小调《石榴开花》的声音:

小针扎,扎米花, 轻易不走姥娘家。 姥娘穿件大红袄, 妗子戴着满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