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的儿时作文

王平

能记得起来的少年时候的作文已经很少很少。仅有两三篇尚有些印象， 其中一篇叫《一个故事》。老师的意思可能是想试试同学们的想象力，说故事可以是书本上看的、大人们讲的、广播里听的，但最好是自己编的。遂处心积虑，精心炮制了一个，待写出来，洋洋洒洒两千余字。且不说内容如何， 其长度就足以令全班同学瞠目结舌，佩服不已。

故事内容大致如此：一个苦大仇深的放牛娃（名字当然忘了），被地主家的大黄狗咬了右腿，鲜血直流。一怒之下他打死了大黄狗，逃过了狗腿子的追捕，找到了八路军。后来呢，在战争中屡建奇功，奖章得了一胸脯。在一次攻打什么地方的战役中，他挺身而出炸碉堡，“匍匐前进”（老师对我使用“匍匐”一词大加赞赏，说没学过的词他居然用上），最后碉堡炸飞了， 他光荣牺牲了，团首长称呼他为中国共产党员，云云。

另外一篇也有趣。这篇作文奠定了我在学校“文坛”的地位。作文题目也记不得了，大概叫《搞卫生》还是《除垃圾》之类，反正跟爱国卫生运动有关。我别出心裁，把堆在操场角落里的一大堆垃圾做了“拟人化”的描写， 它们纷纷抱怨，铅笔头怎么怎么说；废纸片怎么怎么说；断了的猴皮筋怎么怎么说；孤零零的一粒象棋子怎么怎么说，等等。哦，还有一个空罐头盒又怎么怎么说。总而言之它们抱怨的主要意思是孩子们不该将它们遗忘了，它们多么渴望自己能“废物利用变废为宝，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再做贡献啊”， 云云。

这篇作文理所当然获得好评。虽然同时也引出一个令我十分生气的插曲。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仅仅觉得好笑罢了。

当时班主任段老师要我站起来，把这篇作文读给全班同学听。我装模做样假咳两声，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

读罢全班一片掌声。

不料坐在后排外号叫“蒋光头”的江平“哗啦”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都碰翻了，说：

“学校垃圾堆里，根本没有什么罐头盒！胡编乱造！”

当即我颈根上青筋一鼓，太阳穴砰砰直跳，无奈找不出半句话反驳“蒋光头”。

小学毕业前夕，我的一篇作文获得了全区作文比赛一等奖，那一阵子自我感觉即便不踮脚，个子都比以前高了几寸。

作文题目叫做《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什么？伟大而高尚得很：当一名时传样式的掏粪工人。

那时举国上下正在热闹非凡地学习北京掏粪工人时传祥。我年少志高， 身体力行，积极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清扫学校的厕所一马当先，甚至有意无意搞一些粪水在衣服上，以示不怕脏不怕累。无论在大街上或小巷里， 如同猎犬般动用视觉手段和嗅觉手段，搜寻过往的粪车，一俟碰上，不由分说冲上去就推。乃至有回差点弄巧成拙，明明那辆粪车走的是下坡路，我仍然力推不止，险乎铸成大错，搞得那位拖粪车工人啼笑皆非。

有如此深刻的体会，那篇作文当然做得精采。结尾处尤其妙不可言。在豪情满怀地歌颂了掏粪工人平凡而又伟大的心灵之后，我义正辞严地采用了

惊心动魄的反问句：

如果你也不愿掏粪，他也不愿掏粪，我们大家都不愿掏粪，那么全世界的粪坑满了，怎么办？！

段老师在整段文字下面，划上了一连串的红圈圈，以示激赏。当然他全然不知，这段妙文乃是我继承和发扬了他平时惯用的口头禅，如：

如果你也讲小话，他也讲小话，全世界的学生上课都讲小话，怎么办？！ 又：如果你也打架，他也打架，全世界的学生都打架，怎么办？！

再：如果你也偷东西，他也偷东西，全世界的学生都偷东西，怎么办？！ 忽然想，当初段老师怎么不说：如果你也想当总统，他也想当总统，全

世界的人都想当总统，怎么办？！ 话说远了。

当然，这很难做到。

不过至今我倒并不为少年时代《我的理想》而羞愧。相反，我怀着诚挚的心情珍重并爱惜它。

珍重和爱惜那一份少年的幼稚与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