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蝌蚪

李开杰一

晓小什么都迷过。这不，她又迷上小蝌蚪了。

事情是班上的刘猛引起的。他用一个小药瓶子装了两只小蝌蚪放在课桌抽屉里，使得晓小整整一堂数学课全没听好。老是忍不住去看那两只除了头就是尾巴的小东西。那两只小东西好像有意要让晓小着迷，整整四十分钟一点不知道累地在瓶子里表演着各种姿势的舞蹈，使晓小觉得那模样可笑的东西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宠物。下课时，晓小已经决定无论用多么大的代价也要把这两只蝌蚪从刘猛的抽屉里放进自己的抽屉里。

二

她成功了，一支折叠式圆珠笔和刘猛换了小蝌蚪。

晓小一回家就把小药瓶放在窗台上。她知道这小瓶子要存在下去就得知趣点，不能占爸爸的写字台更不能占妈妈的梳妆台，虽然这两个地方都不错， 可小蝌蚪还不够格。

吃过晚饭的十多分钟是家里的黄金时间，一家三口都在饭桌上谈自己在这一天里感觉新鲜的事，然后晓小做作业，爸爸看新闻联播，妈妈去厨房洗碗。晓小便在这时把装蝌蚪的小瓶拿到自己的桌子上玩。玩是假的，她要用这种方式让爸爸妈妈知道自己养了两只小蝌蚪，自己很喜欢这两只小蝌蚪， 一句话，在这个家庭里为自己的宠物小蝌蚪争得一席之地。

这两只小蝌蚪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爸爸妈妈的注意。首先做出反应的是爸爸。他把小瓶拿到自己面前认真地看了好久，脸上满有一种神往之情，然后动情地告诉晓小，小时候自己也养过很多蝌蚪，但他一直没闹明白那些小蝌蚪到最后是变成了蛤蟆还是青蛙，因为它们长出脚之后便自个儿走了，从来不向饲养过它们的主人道声再见。不过他还是喜欢蝌蚪。

新闻联播开始之前爸爸踩着凳子在老高的壁橱里找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罐头瓶，在水笼头下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装满清水很小心地把那两只黑亮的小蝌蚪放进去，然后眯缝着眼睛又看了因为世界变得宽大而舞姿更加活泼的小蝌蚪一会，方才去看已经开始了一会儿的新闻联播。爸爸的行动是无声的指示，没有多少主见的妈妈历来以爸爸的意志为转移，因此妈妈只说别因为小蝌蚪把屋子搞得太糟糕，便进厨房洗碗去

从此，小蝌蚪在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家庭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不过晓小没给这两只小蝌蚪取个灰灰、黑黑之类表示爱称的名字，她认为没这个必要。她想把小蝌蚪养好，让它们顺利地长出后腿长出前腿最后变成一只青蛙或者是蟾蜍悄悄地跳走比十个可爱的名字更重要。

三

从此以后，那两只活泼可爱的小蝌蚪几乎占去了晓小的全部空余时间。她放弃了橡皮筋放弃了鸡毛毽放弃了抓籽放弃了洋娃娃，甚至有时忘掉了那个在电视里神气活现的大脑袋机器猫，因为机器猫给它的小主人光夫驯兽手套让大熊趴下倒立回去时，晓小在楼房背面的水沟里为小蝌蚪捞梦虫，爸爸说吃梦虫的小蝌蚪长得最快。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

在这些为小蝌蚪奔忙的日子里，晓小感到了无尽的快乐。这些快乐不仅

仅因为那两只黑色的小可怜在一天天地长大，晓小每天为它们劳作，在这种哺育生命的劳作里，晓小感到了一种幸福，一种奉献的幸福，这种幸福使晓小每天熄灯向蝌蚪道晚安时都被一种无边的感动激动得鼻子发酸。

妈妈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同过去对待晓小的入迷一样，采取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只是爸爸倒对两只小蝌蚪表现出比平时多些的兴趣。他常常走进晓小的房间，拿起那个罐头瓶子看看，笑一笑，又走开，爸爸的态度使她很开心。

最先发现晓小越轨的是妈妈。她每天回家时总会发现冰箱面前有干面的断屑或者是蛋黄饼干的残渣。她开始并不在意，晓小很小便养成了任意打开冰箱拿东西招待同学的习惯。晓小的爸爸认为这种习惯利弊掺半，既会造成大手大脚的后果也使晓小变得大度随和，因此便没加制止。妈妈只是在吃饭时提醒晓小应该注意卫生，见地上脏了就扫扫地。后来妈妈抹晓小的床头柜时发现罐头瓶里浮着一层饼干方才明白了，于是便追问晓小，晓小很不在乎地说她看见“文摘周报”上的文章，说美国一家动物园改成给熊喂牛奶面包等素食，使熊变得温和且不伤人，她想在小蝌蚪身上试试。晓小的回答使妈妈无法发火，因为她和爸爸平时都是鼓励晓小探索问题并尽量解决问题的， 只是她老觉得蛋黄饼干就这么平白无故丢到瓶子里太可惜了，因此再去扫冰箱前面的饼干屑时便觉窝火。

比起妈妈发现的饼干屑来，爸爸发现的问题要严重得多，因为他看见晓小把整整一支太阳神口服液敲进了装小蝌蚪的瓶子里，太阳神十多块钱一盒，妈妈说爸爸写文章劳神给他买了几盒，可爸爸一支也舍不得喝，全放到了晓小的床头柜里。本来晓小做这件事不愿意让爸爸知道，可没想到那天爸爸回来得早些，便撞上了。

爸爸当时很生气，问晓小为啥这样糟踏东西，说要知道是你妈的夜班费买的，为了这点夜班费你妈得大睁着眼在机器边守到晚上十二点你已做了好多梦。

晓小真怕了。爸爸不容易真动气，一动气晓小和妈妈都怕，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她想到蝌蚪这几天开始长后腿了，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想到太阳神挺营养，便给它们吃了。

听了晓小的回答爸爸什么也没说，他也无法说。因为同情弱小，在别人需要时给人帮助是他教导女儿做人的信条，女儿的行为似乎正是在这人性的光照下的结果。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便坐在写字台前继续写他的论文。晓小在那里呆站了好久才悟出这是爸爸赞成了在小蝌蚪需要营养时给它们太阳神。

从那天起爸爸便时不时看见晓小敲了太阳神往罐头瓶里倒，他无法指责女儿的行动，可心里却感到阵阵的隐痛。

四

小蝌蚪一天天长大了。

那黑亮的颜色开始逐渐变得麻黄，眼睛也一天比一天鼓出而显出了蛙眼的雏形。头还是那么大得可笑，而且在头的后边竟然生出了两支极小但已可以分辨出四根指头的脚，在水里配合长长的尾巴让人忍俊不禁地无规律地乱划。蝌蚪这些让人惊喜的明显变化，使晓小破天荒对一种事物表示了过去从没有过的长久入迷。这种入迷到两只蝌蚪生出两只刚刚可见的前脚时，终于使她忘掉了一切禁忌，于是这三十多平方的小屋便到处都有蝌蚪留下的印

迹。

爸爸坐在写字台前时，发现玻璃板下不知什么时候渗进了水渍，把爸爸抄录的“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清心”的座右铭浸湿了好大一块。

妈妈去参加厂里的周未舞会前坐下来梳妆时，发现梳妆台上有污水的印痕，那隐约可见的饼干屑似乎是小蝌蚪到此一游的招牌。

冰箱前的饼干屑过去妈妈只是中午饭后扫一次，可现在需要扫三次了。爸爸在楼梯的转角处看到了一个太阳神的纸盒，他明白，已有十支太阳神口服液进了那个已令他心烦意乱的罐头瓶。

最严重的一件事出在一个倒春寒的雨天，雨天总会产生悲剧。晓小正拿着罐头瓶很动情地看那两只舞姿己不是很轻盈的蝌蚪作出各种笨拙而可笑的动作，这时四楼的蕾蕾来借她刚买的童话集。晓小随手把罐头瓶放在席梦思床垫上去开门，开门后又趴在床垫的这一头打开床箱找童话集，那席梦思一颤悠，另一头的罐头瓶子便倒了，整整一瓶混和着饼干屑、干面渣还有梦虫还有太阳神口服液的脏水便一点没浪费地全倒在了床垫上。

那天晚上取消了坚持多年的饭后十分钟闲谈，一吃完饭爸爸便悄然无声地去看他的新闻联播，晓小知道闯了祸，没有作业也拿个小本子趴在桌上胡写，妈妈洗了碗却呆在厨房里老不出来。

晚上睡觉时爸爸妈妈破例关上了他们卧室的门，而且在里面小声地商量什么，还时不时地传来爸爸的叹息声。那晚上晓小老睡不着，她老认为有什么不幸将要降临，好不容易睡着了，可却老是梦见那个拐卖丹佛尔的形象凶恶的大汉。

五

晓小想自己也许太多心了。第二天一切正常，春天的太阳还是那么温暖， 语文教师仍然很亲切地读课文，那两只闯祸的小蝌蚪仍然很悠闲地生活在它们的天地里。

第三天、第四天，总之一切都正常。晓小也忘了搞脏席梦思带来的不愉快。当然爸爸妈妈也忘了，至少他们的表情像是

第五天晓小去金鱼市场买了一勺梦虫，高兴地想给小蝌蚪营养营养，可走到床头柜跟前时，却看见那两只已经长出隐约可见的前腿的小蝌蚪侧仰着身子半浮沉地死在罐头瓶里。晓小先是呆住了，然后用手轻轻地按了一下， 当她确认小蝌蚪确实死了时，便大哭起来。

最先冲进晓小房间的是爸爸，他一脸的诧异也一脸的悲痛。他在那里呆站了好一会，才安慰晓小，说他小时候喂的小蝌蚪也常这样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了，还说水生动物的传染病很厉害，说他忘了让晓小敲一支青毒素注射液在瓶子里，这天老不下雨正是传染病盛行的时候。

妈妈也进来了，她像平时一样不在意地说死就死了呗，两只小蝌蚪有什么了不起。

爸爸妈妈出去之后晓小又哭了好一会，哭完便想开了，知道动物的传染病是不可抗拒的。

第二天晓小很伤心，老想看她的两只小蝌蚪，想它们在罐头瓶里游泳的可爱样子。

第三天她还有些想。

第四天好些了，开始找出好久不看的童话来看。

第五天她几乎把这事忘了，开始看机器猫看董浩主持的青蛙大法官、法

官大青蛙。六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春天。在一个春阳暖暖的日子里，晓小和爸爸吃完晚饭出去散步，他们走了很

远的路来到郊外的水田边坐了下来，再回过头来看自己住的那片楼房，觉得它们很壮观很美。

突然晓小看见前面的水塘里有一团活动的黑色，那黑色在不断地变换形状而且时而大时而小，便惊奇地指给爸爸看，爸爸看了一眼便说那是蝌蚪， 爸爸还说蝌蚪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那类动物，它们妈妈总爱把它们生在污水里，让它们有足够的养料长大，可它们在污水里却不生病，总能顺利地长大。说人类应该认真研究一下苍蝇、蝌蚪等专门生活在脏地方的动物，研究它们是怎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保持身体健康的，爸爸还说在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的今天这种研究更为迫切和必要。

这时晓小突然想起了那两只突然死亡的小蝌蚪，于是她说蝌蚪也一样容易生病，并以那两个可怜的生命为例。

听完晓小的反驳爸爸大笑起来，笑完他说晓小真傻，说那两只蝌蚪属于非正常死亡，说晓小当时闹得实在不像话，他便往罐头瓶里滴了几滴硫酸。晓小张大嘴听着爸爸的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听到这个消息的心

情，用悲痛和伤心或者对欺骗的愤怒都远远不够也不准确，只是当她再定下神来看爸爸时突然发现她很害怕爸爸，虽然爸爸曾很厉害地打过她，她不害怕，可现在开始，她发现爸爸很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