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模式
周敦颐的太极图宇宙图象模式和刘歆、扬雄、邵雍、蔡沈的数学宇宙图象模式少有物理内容。在中国宇宙论传统中,盖天说、浑天说和宣夜说则提供了宇宙图象的物理模式。盖天和浑天两说有明确的天体结构模式,宣夜说则提出天运的气功观点。南宋朱熹结合浑天与宣夜两说,建立了气旋宇宙动力模型,并以此为据力排历算家的天左旋而主七耀右旋的学说,支持并阐发张载(102~1077)的七耀与天共左旋的观点,为天运模式的研究建立了一个明确的物理机制。
秦汉时期形成盖天说、浑天说和宣夜说三种宇宙论,前两种学说的宇宙结构模式可以概括为“天圆地平”。这个论断需要解释,尽管已有不少著作论及。最早的盖天说出于周代,它主张“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晋书·天文志》)的所谓“天圆地方”说。到春秋时期,孔子的弟子曾参
(505BC~?)对此说提出疑问:“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弇也。”孔子加了一个“道”字,谓“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将这一有关结构的命题转换为有关其规律的命题(《大戴礼记·曾参·天圆》)。秦相吕不韦(?~ 235BC)又对孔子的话作了解释:“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何以说天道之圆也?精气一上一下,圆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圆。何以说地道方也?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吕氏春秋·季春纪·圆道》)此谓第一次盖天说。第二次盖天说以《周髀》提供的“天象盖笠,地法覆盘”构形为代表。将这种模式理想化,天和地就是同心又同曲率的两个半球曲面。可是,在该书中,立圭表测日影长和北极出地高,运用勾股定理计算以确立数学模型,都是基于地平观念进行的。科学家钱宝琮(1892~1974)曾举出十条数学特征,其中包含地平假设[2]。
浑天说,就其天球概念说,可以认为慎到(395~315BC)的“天体如弹丸,其势斜倚(《慎子》)是其萌芽。这里并不涉及大地形状问题。惠施(370~ 310BC)的“南方无穷而有穷”及“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论辩命题, 可以推论出大地球形概念。浑天说流行于汉代,扬雄《新论》记载他同桓谭
(20BC~50)在白虎殿廓下讨论盖天与浑天问题。这次讨论使扬雄的观点从盖天转为浑天,并提出“难盖天八事”。扬雄给出的浑天说发展史是:“或问浑天,曰落下闰营之,鲜于忘人度之,耿中丞象之。”(《法言·重黎》) 有关浑天说较为完备的记载出现在张衡的《浑仪注》[3]中:“浑天如鸡子。夭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率气而立,载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则一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覆地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绕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见半隐。其两端谓之南北极。⋯⋯两极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半强。天转如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 将这种模式理想化,天和地是两个同心球面。但是,张衡在《灵宪》中论天地生成时所说的“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显然在大
地形状方面是矛盾的。于是对浑天说中大地形状问题争论不已。已有若干著作论证浑天说的结构模式是“天圆地平”说。《灵宪》关于大地形状为“地平”观似无疑义[4][5] 。对于《浑仪注》关于大地形状的观点认识尚不一致。认为属地圆说的诸论,这里不论;对于主地平说观点略加介绍。李志超和华同旭认为,《浑仪注》也是地平观,最主要的证据是“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则半覆地上,半绕地下”一语,只有平直大地才能均分天球为二[6]。宋振海的更广泛的讨论确认,中国古代关于大地形状的观点是地平观[7]。他从地图技术、大地测量和航海领域的实践,论证中国古人持地平观。
维系天运的动力机制问题长期困绕着学者们的头脑。战国时期的屈原在其《天问》中提出的问题,盖天说和浑天说都难以作出合理的解释。对于这类问题,《管子·白心》首先给出一个模糊的解释:“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已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沉矣。夫天不坠、地不沉,或维而载之也。”席泽宗[8]注意到这段史料,并根据上下文的分析认为,其中的“或”就是“视之则不见,听之则不闻,洒乎满天下,不见其塞”的东西, 也就是精气。《黄帝内经·素问》中假托黄帝与岐伯对话,岐伯论“地为人之下,太虚之中者也”,对大地不坠给出更明确的回答:“大气举之也。燥以干之,暑以蒸之,风以动之,湿以润之,寒以坚之,火以温之。⋯⋯故干盛则地干,暑盛则地热,风盛则地动,湿盛则地泥,寒盛则地裂,火盛则地固矣。”这里没有说到天。盖天和浑天两说都把天想象为硬壳。浑天说认为“天地各乘气而立”(《浑天仪图注》)。宣夜说则认为天就是气,说“天积气耳,无处无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日月星辰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列子·天端》)。宣夜还提出天运的气动观点,认为“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晋书·天文志》), 并且这气“无远不致,无隔不塞”(《全晋文卷三十九)。北未张载(1020~ 1077)以其气本论立论为天运的物理机制奠定了哲学基础,并一反天文学家成见提出七曜左旋说。有关天运模式问题在朱熹说手里发展到最高水平。
朱熹从小就为宇宙之谜所困扰。他曾自述:“某白五六岁,便烦恼道天地四边之外是什么。见人说四方无边,某思量也须有个尽处。如这壁相似, 壁后也有什么事物。某思量得几乎成病。到如今也未知那壁后是何物。”(《朱子语类》卷九十四)在实践方面,他最早设想了中国的圆天象仪,他曾力图复原苏颂(1020~1101)1088 年建造的水远天象仪。在理论方面,朱熹不仅阐释并推广了周敦颐和邵雍的两个宇宙图象模式,而且在张载气化宇宙论的基础上,运用太极生化模型提出了一个离心式宇宙起源假说,并依据这一假说力驳天文学家关于天左旋而七曜右旋的天运图式,论证张载的七曜与天共左旋说。朱熹主张:“太极所说,乃生物之初,阴阳之精,自凝结成两个, 后来方渐渐生去。万物皆然。如牛羊草木,皆有牝牡,一为阴一为阳。万物有生之初,亦各自有两个。”(《医旨绪余·太极图抄引》)并认为:“凡天下事,一不能化,惟两而后能化。且如一阴一阳,始能生化万物。虽是两个,要之亦是推行乎一尔。”(《侣山堂类辨·辨两肾》)在他看来生化的阴阳互动是具有普遍性的机制。他以一气有阴阳两种状态的新观点,静为阴而动为阳,阐释生化的对立势力,提出气旋宇宙生成说:
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二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
并拶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便为天,为日月,为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转。地便只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清刚者为天,重浊者为地。天运不息,昼夜辗转,故地榷在中间。使天有一息之停,则地须陷下。惟天运转之急,故凝结的许多渣滓在中间。地者,气之渣滓也,所以道“轻清者为天,浊重者为地”。天以气而依地之形,地以形而附天之气。天包乎地,地特天中之一物尔。天以气而运乎外,故地榷在中间,岿然不动。(《朱子语类》卷一百)
他的这个“地心”宙字生成假说,虽不能与 600 年后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904)的“日心”星云假说相提并论,但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对以往的气化宇宙补充了一个生成的动力机制。正是以此物理机制为据,他接受了张载的七曜左旋说。他说:
问经星左旋纬星与日月右旋是否。日今诸家是如此说。横渠说天左旋日月亦左旋。看来横渠之说极是。只恐人不晓,所以诗传只载旧说。或日此亦易见,如以一大轮在外,一小轮载日月在内,大轮转急,小轮转慢,虽都是左转,只有急有慢便觉日月是右转了。日然,但如此则历家逆字皆着改做顺字,顺字、退字皆着改做进字。(《朱子语类》)
天道与日月皆是左旋。天道日一周天而常过一度、日亦一周天,起度端,终度端,故比天道常不及一度。月行不及十三度四分之一。今人却云月行速、日行迟,此错说也。”(《医旨绪余·命门图说》)
对于张载和朱熹的七曜与天道共左旋的假说,天文学家王锡阐(1628~ 1682)在与其学生讨论时批评此说与实测不符(阮元:《畴人传·王锡阐》)。而梅文鼎(1633~1721),一方面反对“废右旋之实测而从左旋之虚理”, 另一方面又认为“右旋者已然之故,左旋者所以然之理”(《历学疑问·论左旋》)。理学家与天文学家的左旋和右旋之争,已受到当代科学史家的重视[9]。但我认为,把朱熹左旋说评论为落后观点是不公正的。左旋和右旋两者都是基于运动的相对性解释天体的视运动,虽然在解释现象方面左旋说不如右旋说,但从两个假说在各自理论体系中的自洽性看,左旋说是优越的。天文学家的右旋说主张,七曜如磨盘上的蚂蚁随天左旋的同时在磨盘上右行,除此比喻没有任何物理根据支持。而左旋说在张载那里,虽言天地七曜都顺气左旋,以七曜顺迟来解释所见为右旋,但只停留在运动学水平而未及动力学。朱熹则是从宇宙形成的动力学机制,阐明所有天体物理运动方向的一致并对视运动作出解释。
人们熟悉朱熹的以气论为基础的“离心宇宙模型”,鲜知他的太极循环说。姜广辉[10]首先揭示了这点。朱熹的“太极”概念有三义:就理的层面说, 太极为至理;就数的层面说,太极为数之源,即大衍之数五十或去一不用之“一”;就万物总根源层面说,太极为造化之枢纽。他认为“太极分开,只是两阴阳,括尽了天下事物”,这阴阳统体的太极概念是他的宇宙循环说的基础。他把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的一次生成图式,改造成太极生灭的循环:
某问:“自阴阳以至于人物之生,是一时俱生?且如此说,为是节
次如此?”曰:“道先后不得,然亦须有节次。康节推致十二万八千云云。不知以前又如何。太极之前,须有个世界来,正如昨之夜,今之昼耳。阴阳亦一大阖辟也。但当初开始须昏暗,渐渐乃明,故有此节次, 其实已一齐在其中。”又问:“今推太极以前如此,后去又须如此?” 曰:“故然。”(《朱子语类》卷十九)
宇宙就是太极生灭、明暗交替的无尽之循环。朱熹的这种宇宙循环假说正是恩格斯宇宙大循环假说的前驱。他的这种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在元代行成了林辕的宇宙膨涨说[11],认为宇宙由一个半径约 1 毫米的元气球以大约 1 万年的周期不断间歇地爆炸和扩张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