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舍特书局

一八六二年二月一日,沉浸在可怕的饥饿之中的左拉算是得救了。经过左拉父亲的一个朋友——布德医学博士的推荐,左拉跨进阿舍特图书出版公司的大门。在这儿,他找到一份杂务性的工作。

虽然,他的差使不过是充当事务科里的一名下级职员,干的是钉箱、打包、搬运一类的重活,每月薪金也只有一百法郎,但比之先前捉麻雀充饥的境遇,真可谓“小康生活”了。尽管昔日自由闲荡的惆怅,不免使他伤感; 可是野心却鼓励他振作起来,他想写作,想成功,想做一个文艺上的革新者。在工作之余,他便入手写些小故事,那是一些牧歌式的短篇之作,小巧玲珑, 充满俏皮荒诞的情趣,还略带几分诗意。事实上,左拉并没有多少革新创造, 仅仅是缪塞作品的仿制品而已。这些短篇,后来集成数册,标记着左拉青年时代文学创作的足迹。

有一天,左拉把新近创作的《恋爱喜剧》的书稿,放在书店老板阿舍特先生的办公桌上,有意让他看看,其目的在于试探一下,能否在这儿出版。这部诗集包括三首长诗:《若多弗》、《游空者》、《鲍俄罗》,誊抄在稿纸上厚厚一大叠。第二天,书局老板果然派人来叫左拉,左拉信步走到老板跟前。阿舍特先生是一位有眼力的书商,待人和蔼,但工于心计。他之所以要找左拉面谈,并不想出左拉的书,而是要用左拉这个人。阿舍特先生向左拉说明,诗稿已经拜读,但本店不宜出版这类诗作,奉劝作者舍弃作诗,而去从事小说的创作。他引证巴尔扎克的话说:“文学就像所代表的社会一样, 具有不同的年龄:沸腾的童年是歌行;史诗是茁壮的青年;戏剧与小说是强大的成年。”现在的读者喜爱的是小说,而不是诗歌。接着,阿舍特老板话题一转,对左拉的才华大加赞赏,并当场宣布提升左拉为广告科科长,月薪也随之增加一倍。顿时,左拉受宠若惊,喜形于色。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试探的行动已取得预期的效果,诗稿虽未有出路,但他的艺术才华却被老板发现了。从此,他的地位高升,经济上也不再那么贫困了。

不久,在爱克斯的学友巴伊和赛尚相继来到巴黎。昔日的友情顿时萌发, 左拉高兴极了。他决定撰写一部小说,命名为《作品》。在这部小说里,他叙述一个颇为风趣的故事:克罗德是个画家,穷得雇不起模特儿,朋友桑多兹就主动替他作模特儿,不动声色地站在画室里,老老实实地站立几个钟头, 尽心尽意地为画家效劳,周围的人们都以为他变成化石了。左拉把自己心爱的两位好友全部写进书里,但这样做,只是想以朋友的事件为素材,不是搬抄真情实事,更不愿将自己的事写进书稿。书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左拉分别杜撰成别的名字。其实,书中的克罗德就是赛尚,桑多兹就是左拉,杜比就是巴伊。

自从巴伊和赛尚来巴黎后,左拉不再感到孤独寂寞。赛尚把左拉介绍给一些青年画家,虽然当时他们还没有成名,但同龄人相处,自有长处,谈话投机,海阔天空,无边无际,这正是相互启发、学习的好时机。左拉决定每星期四晚上在自己的斗室里招待朋友,或研讨文学艺术,或回忆往事,或展望未来。这时,巴伊进了高等技术学校,当他们在一起交谈时,他给左拉提供了一些科学知识;赛尚成为画家,他的艺术见解,也开拓了左拉的视野; 左拉的诗才文笔,又使同伴们叹服。每当星期四晚上,他们总是尽兴地谈到深夜。

有一次,书局老板约请左拉为《青年杂志》撰写短篇故事,左拉随即应诺。可是当他把《穷人的姐妹》一稿撰成送给杂志编辑部时,杂志编辑觉得这样的故事太富有革命性了,以不适宜于刊物的口味为理由而拒绝发稿。左拉对此并不介意,这样一点小波折,怎能阻碍他前进的步伐呢?因为当时左拉已经有了转机,他的广告科长的职务,使他在作家和编辑之间取得了受人尊敬的地位;他接近了思想界和批评界的权威,结识出版家,并开始用“左拉”署名,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

这时,左拉完成了中篇小说集《给妮农的故事》,一八六四年十月,此书在赫治——克拉罗瓦书店出版。这本短篇小说集写得很优美,略带讽刺滑稽的趣味,其中含有文艺复兴时代拉伯雷、十七世纪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讽刺艺术的特色,间或穿插着作者对普罗旺斯爱克斯城童年生活的回忆。先前被编辑老爷退回的《穷人的姐妹》,也收入其间,成为这本小说集中的一个名篇。

历经数年奋斗,左拉在文学创作上的第一炮总算是打响了。这标志着左拉创作生活的真正开端。

接着,左拉放弃作诗,执意专门写小说;他从自己取得的初步胜利中, 鼓起勇气,增强信心;他对自己下了命令:“写出作品来!写出作品来!! 写出作品来!!!”这三道命令,一道比一道有力,那就是要快写;这“作品”不应该是短篇,而是长篇巨著;他应该很快地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

一八六五年,左拉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果然问世了,这就是《柯劳德的忏悔》。这部小说既为他争得了声誉,赢得广泛的读者,但又引起官方的指责, 给左拉带来一些危害。

从小说的情节上看,《柯劳德的忏悔》实质上是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的仿制品,主要描述一个放荡的女人因失足而堕落,直至出卖自己的色相和灵魂,后来她又忏悔省悟,赎回她的罪孽;另有一名中学毕业的青年男子,混迹于塞纳河左岸贫穷的拉丁区,住在破败的公寓里,过着寒酸、惨淡的生活。冷酷的现实欺压他,纸醉金迷的金钱世界腐蚀他,终于使他心醉神迷,白暴自弃,走上堕落的道路。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透过浪漫的情节, 开始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罪恶,初步显示出作者洞察现实、再现生活的独特才华,这应该说是左拉现实主义的一个胜利。但这部小说一出来,就遭到批评家的猛烈攻击,认定小说中的某些赤裸裸的细节描写有伤风化。巴黎的警察局长、内政部长闻风而动,视之为洪水猛兽,立即提请司法机关对这部作品严加注意。帝国的检察官奉命作出书面报告,指控“该作者所著书内数处专以分析可耻的情欲为乐”,顿时围剿之声四起。由于左拉的描写尚不能构成法定的罪名,不能据此对作者加以逮捕;不过警察局已进行了严密的侦察,反动当局虽然抓不到确凿的把柄,却又节外生枝,指责左拉曾在一张共和派主办的小报《劳动》上发表诗作,这张报纸已于一八六二年三月被法庭判决查封了;而且,当局还怀疑左拉与《进步杂志》的创办人,以及一八六二年因“胆大妄为”罪名而追缉或判刑过的一些青年人继续保持联系。于是,反动当局就下令搜查左拉在阿舍特图书出版公司的办公室。书局老板不免害怕起来,惟恐书业受其缧绁。因此,左拉不得不在一八六六年离开了阿舍特书局。

在阿舍特书局的五个年头,左拉是有收获的。经济上摆脱了贫困,不再为面包而忧愁;思想上扩大视野,经受了锻炼;他开始探索缪塞的浪漫风格,

福楼拜的写实精神和泰纳的实证哲学;在文学创作上,他崭露头角,笔锋所向,震撼朝野,这为他日后的创作生涯练出一副刚劲犀利的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