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

一八七七年,左拉的小说《酒店》一问世,沉寂的法国文学界顿时翻腾喧闹起来。资产阶级的右翼代表彭马丹将小说《酒店》斥之为“污秽文学”; 资产阶级的左翼对这部小说也持否定态度,共和派领袖阿杜尔·朗克在读了

《酒店》后,认为这是一部“令人作呕的作品”。

十九世纪法国的浪漫主义艺术大师维克多·雨果也出来干涉,他虽然承认左拉的《酒店》所反映的生活画面的真实性,但又指责左拉不该将人们的种种不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雨果说:“这是我们不应该画出来的一些图画。你不要反驳我,说这是真实的情况,说事实的经过就是如此。我知道,所有这类的地方我也去过,但我不愿意人们把这种现象描写出来。你没有这种权利,你没有权利把贫困和不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此外,雨果还大声疾呼地说:“不要任意把人民的创伤暴露出来,当你没有法子医治这些创伤的时候。”

来自各个层次的非难是如此之多,情绪是如此之激烈,用左拉自己的话说,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粗暴的攻击”。

左拉曾经声明:创作《酒店》是他早年既定的“一个前进的目标”,也是“他的作品中最严谨的一部”,作者是无须为自己的作品辩护的。左拉说: “我的作品就会替我辩护。它是一部描写现实的作品,是第一部不说谎的、有人民气味的描写人民的小说。”

围绕《酒店》而引起的这场论争已经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其间的功过是非究竟应如何评说,《酒店》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它的故事情节吧。

绮尔维丝只有二十二岁。她身材很高,眉目清秀,可惜被艰难的生活糟蹋了。她散着头发,穿着破旧的拖鞋,在一件白色的短睡衣里打寒战。因为她的丈夫朗第耶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她也一夜不曾入睡,身边躺着两个孩子, 听见母亲哭泣,他们还没睁开眼睛,就跟着哭起来。

次日清晨,郎第耶安然地回到家。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身材矮小,头发乌黑,一张漂亮的面孔,稀稀的胡子。他一进家门,夫妻就吵嘴了。绮尔维丝怀疑丈夫在外面跟娼妇鬼混,又担忧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前天晚上,她的一条裙子只典当了三个法郎,两顿中饭就没钱了。

在一场争吵之后,当她离开卧房时,已是十点钟了。一道阳光从半开的窗子外透进来。她拿着一大包脏衣服上了马路,向左拐弯,进入洗衣场。

绮尔维丝是见惯了污水的人。她不撩起裙子,向那堆着一瓶瓶的漂白水的门口走去。这是一间很大的敞厅,淡白的阳光透过窗子,把热烘烘的水蒸汽映成乳白色的云雾。场内熙熙攘攘,洗衣妇们冲来撞去。绮尔维丝撩起袖子,露出金发女子的美丽双臂。她开始洗涤这些脏衣服,一面用肥皂擦,再用捣衣杵,按照拍子用力打;一面高声地同博歇太太谈开了。

“是的,我从前洗衣服,那时是十岁,如今有十二年了,我们是到河边洗的,河边的气味比这儿好闻些,您不晓得布拉桑吗?在马赛附近。”

博歇太太看她捣得那样猛,不觉惊叹说:“好粗壮的丫头。看不出这双手,铁也会被打扁呢!”

她们高声地继续谈着。绮尔维丝把白衣服一件一件捣完了,又放进桶里, 然后又一件一件捞起来,再擦肥皂,用刷子刷过。她们彼此凑得很近,谈得更亲密。

绮尔维丝说:“不,我们没有结过婚,我并不瞒人。郎第耶为人不见得怎样好,值不得人家希望做他的妻子,假使没有孩子们,去他的!⋯⋯ 当我们生第一个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他十八岁。另一个是四年后的,您要知道,这类事说起来也很平常。我从前在家并不幸福,那马卡尔伯伯,为了些小事,就对我的腰间乱踢。因此,我想到外面来开开心⋯⋯”

这时,博歇太太索性停下手中的事,留心地听这段历史。在她那肥胖的脸上,嘴半张着,眼睛放出光芒。她高声地问道:“那么,他为人不好,是不是?”

“请不要和我说这个!”绮尔维丝回答, “在那边时,他曾对我很好, 但自从我们到了巴黎,我再也管不住他了。告诉你,他母亲在去年死了,遗下一千七百法郎,他想到巴黎来,我答应跟他走;我们来时,把两个孩子都带来了。他本想叫我做洗衣妇,自己做制帽行业的工人,我们很可以弄得很幸福。可是,你要知道,郎第耶是一个有野心的,好花钱的,只顾玩乐的男子。不到两个月,钱就花光了。从那时起,我们就搬到‘好心旅馆’来住, 苦生活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喉咙紧起来,勉强收了眼泪,用她的湿手擦去额上的汗,两人保持一会儿静默。

当绮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时,只听见门外一阵欢笑声。有人喊道:“有两个孩子在找他们的妈妈!”

所有的妇女都探头望去。绮尔维丝见是克罗德与爱弟纳,“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她问。

“不,爸爸走了。”克罗德望着弟弟,迟疑地说:“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杂物都放进箱子,装在一辆车里,拉走了。”

绮尔维丝顿时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脸颊,似乎觉得头脑将要裂开。她哭不出声来,口里长吁一声,用拳头掩住了眼睛,好像想把自己消灭在黑暗里。

三星期之后的一天,太阳很好,将近十一点半钟光景,绮尔维丝和锌工古波在一家酒店里会面扯谈。古波抽着烟,手肘支在桌上,脸凑近绮尔维丝, 他们两人之间早已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件事,现在他低声地说了两句隐语:

“喂,不行吗?您说不行吗?” “唉!您没有想一想。我是一个年岁不小的妇人,还有一个八岁的大儿

子,我们在一块儿怎么办呢?”

她现出厌烦的样子。但不发怒,很冷静,有主见。“古波先生,您可找另一个比我更美的,而且没有两个孩子连累你的。”

她说着便低头拿起筐子。古波注视着时钟,又叫她坐下来。“你真傻, 您还在想那个脏货!”绮尔维丝对古波说:“我当然爱过他,⋯⋯不过自从他那样可恨,把我抛弃之后⋯⋯”

他们说的是郎第耶。绮尔维丝从他走后就再没见过他;她以为他带了维尔吉妮的妹妹到哥拉西耶去同居,依靠他那开帽厂的朋友去了。她并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十分伤心,甚至想投河自杀;但是现在她细想过了, 如果郎第耶在家,也许还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呢。古波仍希望把她弄到手,同她说了许多淫秽的笑话,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齿。

于是,她又谈起少年时代在布拉桑的情形。她并不勾引男人,当她在十四岁时与郎第耶结识后,郎第耶自命为丈夫,说他惟一的短处是富有感情, 泛爱众人,遇一个恋一个,以至累她受许多痛苦。她自己像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个肥胖而爱工作的女人,做了马卡尔伯伯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苦死了。她与母亲有一点相像,她也一样,与男人们一粘就离不开。她的脚走路不好,也是母亲的遗传,因为马卡尔伯伯经常痛打她的可怜的母亲。她的母亲不止一次说,马卡尔伯伯往往夜里喝醉了回来,很粗暴地与她温存, 几乎要压折了她的四肢。她显然是在这样的一夜受胎的,所以是一个跛脚。

“唉!这不算什么。看不出来。”古波说这话,为的是对她谄媚。

她摇了摇下巴,分明知道她的跛脚是看得出来的。“你的口味真怪,爱一个跛脚女人。”她微笑着说。古波说了许多风流话,仿佛要使她迷醉一样。她始终摇头不肯,然而她却被他的柔声弄得心软了。

到了古波的住所,古波仍不放松,问她肯不肯。绮尔维丝说,即使屋子坍了,她也不会和他同盖一条被。

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顺从了他。古波在八点钟的时候来找她去。她打扮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黑长袍,加上黄色的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了一顶白色小帽。这些衣着是她六个星期工作得来的钱买的。他们从卖鱼路绕过去,古波在路上对她说:

“他们在等你。唉!他们对我要结婚的事情,现在也听惯了。如果你没有看过人家做金链子,你去看一看倒很可以开心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吗?”绮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有,地上有,到处都是金子。”

他们从园门走进去,穿过天井,爬上七层楼,进入房内,见到古波的姐姐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很强壮,头发赭色,正伸长了短短的双臂, 拿着一把很粗的钳子,尽力地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在老虎钳上的抽丝板的孔里。姐夫罗利欧先生的身材也矮小,头发稀少,面如黄蜡,脸很长,好像有病的样子。他在长桌前像猴子一般灵活,正在用钳子尖端做工作。古波带了绮尔维丝上门,主要是征求姐姐和姐夫对婚事的意见。当他们坐定后,罗利欧太太望了绮尔维丝一眼,接着说:“唉,是吗,就是这位太太吗?天啊, 我们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贡献你们,⋯⋯然而结婚真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总之, 如果你们双方都觉得好,自然是可以的。如果结局不好,也只能怨自己。”

她说到后两句,声音放慢,摇着头,从绮尔维丝的脸望到手,从她的手望到脚,她觉得比意料中的要好些。她并不注意到跛腿,只是觉得为什么要娶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女人,这总不对劲。

古波看出绮尔维丝低下头,一副难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嚷道: “无论你们怎样说,事情是决定了,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就要举行婚

礼。”

在一阵悭吝的口舌之后,绮尔维丝走出了走廊,到了七楼的平台上,忍不住流泪,她觉得今晚的事是不吉祥的预兆。

婚礼举行得很简单。他们在“好心旅馆”的一间邋遢的房间里度过新婚之夜,古波决定退掉原来的房间,打算搬到绮尔维丝的房里居住。

古波和绮尔维丝经过了四年的辛苦工作,算是一对好夫妻。两人从不打架,每逢星期天一定到圣杜安散步一次。女的每天在福公尼耶家工作,自己家里也弄得干干净净;男的不喝酒,把每半个月所得工钱都拿回家。

这年四月底,绮尔维丝怀孕分娩,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娜娜。在三年里, 绮尔维丝每周至多牺牲两天工作时间,来抚养她的小女孩,而把八岁的爱弟纳送到一所小小的寄宿学校去。绮尔维丝成了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赚三个法郎,当他们夫妇俩积蓄到六百法郎时,绮尔维丝睡不着了,一心只想实现她的奢望,开一家店铺,招些女工,自己当老板。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晚上回来,看见绮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 她想把金滴路一家线店租下来。

一天,古波正在替人家盖一所三层楼新房的屋顶,安装几张锌片,忽然看见娜娜与绮尔维丝来了。他一面焊接锌片,一面向绮尔维丝嚷道:

“好,完了,我就下来。”

绮尔维丝微笑地看着他在工作。娜娜看见父亲,也高兴得拍起小手来, 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看呀!”

古波想俯身往下看,不觉失了脚,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斜下的屋顶溜了下来,身体像一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斗,摔倒在马路上。

绮尔维丝拼命地喊了一声,双臂朝天,呆立不动。

在八天之内,古波的伤势很重,绮尔维丝请了名医,自己倍加小心护理, 几乎把仅有的一点储蓄都花光了。伤愈后,古波夫妇就租了那店铺,绮尔维丝整天到晚忙着,人们看她满面春风,身子轻快,竟不显得跛脚了。她的店面很鲜明,在浅蓝色的招牌上写着“上等洗衣店”几个字,室内整洁,漂亮。一开张营业,就有整千整百钱可赚。绮尔维丝的脸上放出了光彩。

店门的对面,是顾奢的打铁厂。“金嘴”和“咸嘴”是两个铁匠,他们都对绮尔维丝怀有好感,时时在看着绮尔维丝。他们仿佛为了给她献殷勤而使劲地打铁。为了她,他们在用铁锤竞赛,好像两只红色的大公鸡在一只小白母鸡的面前逞强。他们为她在冶炼爱情,借此争取她。的确,这也真能博得她的欢心;女人是喜欢人家恭维的,尤其是“金嘴”的铁锤打动了她的心怀,她的心也像铁钻,被锤子打得铿锵地响。

绮尔维丝自信是性格坚定的人。她想做正经妇女,因为正经可以造成大部分的幸福。在这件事上,她没想到古波,她对丈夫的心思是干净的;然而, 她想起顾奢,心里反而游移起来,竟成了心病。她觉得一回忆到郎第耶的前情,又似乎对不住顾奢,虽然他们没有互相承认爱情,但已有很好的情谊了。她愿意除了丈夫之外只对他一人有情。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绮尔维丝到顾奢身边去躲避。因为她一坐上椅子, 便会想起她的第一个情人。郎第耶丢弃阿黛儿,搬走箱子上车的情景又使她害怕。每逢她产生这种恐怖的时候,那铁厂便是她惟一的逃避所;顾奢的大铁锤铿铿地响,驱除了她的噩梦,她在顾奢的保护下,又变得安静而微笑了。

她对于郎第耶的恐怖渐减之后,谁知古波却变坏了。有一天,她恰好从铁厂回来,看见古波正在哥伦布伯伯的酒店里买烧酒款待工人,喝酒的手势也挺熟练。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觉得酒精是一种毒物,可以夺去工人的食

量。啊,政府何以不禁止人家制造这种毒物呢?

古波喝得大醉,他穿过马路,却摸不着家门,脸色苍白,咬紧了牙齿, 鼻子也堵住了。绮尔维丝看见他的皮肤颜色,就认出这是烧酒的力量。她想扶他上床,他却不开口,只是推她一下,自己倒在床上,举起拳头向着她, 活像七楼那个打妻子打得困倦而倒在地上的醉汉一样。绮尔维丝的身子冷了半截,她想起了男人们,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顾奢,郎第耶,她的心碎了,绝望了,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幸福了。

六月十九日是绮尔维丝的生日。凡是古波家的节日,都要让大伙吃一顿。她想,有一个喝酒败家的丈夫,与其让他把家中的钱都拿去买烧酒,倒不如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一些。绮尔维丝变得贪吃而自暴自弃了。这年的生日,她准备烧鸡燉肉,大摆宴席,邀请十多个亲朋好友。当顾奢到来的时候,恰巧大家跳着闹着寻开心。他胆怯得不敢进去,双手捧着一束美丽的白玫瑰花。绮尔维丝看见他,连忙跑上前去,两颊通红。但他又不敢同她吻抱,是她自己踮起了脚,把脸贴着他的嘴唇;他心烦意乱,竟吻在她的眼睛上,两人的心头都突突地跳着。

一阵椅子声响,全席都站起来,伸出手臂,相互碰杯,为绮尔维丝祝寿。其时,区里的人从开着的店门朝里观望,也像是来参加宴会的。他们笑

着看店内的人们快乐地喝着酒。灯光射在街道上,每逢一个人走过,里面的人就请他喝酒。好酒好肉的香味越传越远,以至全区每个人都闻到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六,古波没有回家吃晚饭,直到将近十点钟,他把郎第耶带了回来。绮尔维丝觉得有些难为情,尤其是在这深夜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忽然到来,实在出她意料。她索性开着 店门,拿出半瓶白兰地酒来。郎第耶仍旧站着,避免与她直接谈话。古波用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客气地发起议论来。唉!不必装模作样了,过去是过去了,是不是?假使十年八年后还记恨在心,那还有谁可以再见面呢?一个是好女子,一个是好男人,两个都是好朋友。

绮尔维丝连声说:“唉,当然啦!当然啦!”她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郎第耶也接着喃喃地说:“只是一个妹妹,现在仅仅是一个妹妹了!”

“妈的,不要装绅士派头,快握手吧!”古波又说:“一个人有一只杯在手,便比富翁还幸福,友谊比一切都高尚。”

于是三人举杯饮酒。这时,绮尔维丝可以任情看着郎第耶了,她觉得他胖了,圆了,腿和臂都粗笨了,但他的脸部还保存着一些美丽的轮廓。临走的时候,为着想报答古波的礼貌,他执意要帮他关店门,然后向古波夫妇恭祝晚安。

自从这一晚后,郎第耶常来金滴路,每次等到古波在家时才进门,规规矩矩地坐在店前,同他们谈话,竟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到十月初旬, 郎第耶渐渐来得密了,绮尔维丝的心胸便燃烧起来。她的最大恐怖,是无力抵抗。有一天,绮尔维丝故意做成圈套,把他们俩推到一个角落,使他们谈到感情上头。

当春天又至的时候,郎第耶完全成了古波家里的人。现在,绮尔维丝要供养两个游手好闲的男子,单凭店中的收入是不够的。日子一久,她到处欠账,每天竟达三四法郎。自从她买东西不付现钱之后,她就越发任情地大吃特吃了。其实,她的心里还梦想有朝一日能赚它几百法郎,好支付她的债主们,然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赚到钱。总之,她越陷越深;到了夏天,有的伙

计走了,生意不景气,在这衰败的时节,古波和郎第耶反倒肥胖起来。

区里的人谈话的主要笑料,是要晓得郎第耶是否真的与绮尔维丝再有勾搭。关于这件事,大家的意见不尽相同。依罗利欧夫妇说:“瘸子”拼命要勾搭郎第耶,然而他不再要她了,因为她的容貌衰老,城里有许多少女比她漂亮得多。依博歇夫妇说,恰恰相反,绮尔维丝在第一夜,等到古波打鼾之后,便立刻去再会她的前夫。这两方面的话,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不是好事;然而世上肮脏的事太多了,所以人们觉得这三角夫妇是自然的,甚至是可爱的,因为他们从来不打架,大家保持礼貌,三人一块儿做菜吃饭,一块儿穿裤子,一块儿睡觉。

古波在区里常常嚷着说:郎第耶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尽管人们诬蔑他们,他对事情是明白的;他问心无愧,也就不管别人的闲话了。每逢星期天, 他们三人一块儿出游,他逼着妻子和郎第耶挽着手臂在他前面走,意思是要在马路上显得不顾别人闲说是非。除此之外,他还声称郎第耶是个能干的人, 他们相互了解,意气相投,仿佛男子间的友谊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坚固。

可是有一件事使绮尔维丝烦恼:古波和郎第耶总是在一块儿拼命大吃大喝,吃上等的牡蛎,炖兔子肉,炒腰子,非弄得大醉作呕不止,从此不再摸一摸上班的劳动工具。他们常常聚集打牌酗酒,直至深夜,甚至竟有好多天古波在外没有回家来。

她不去追她的男人,纵使看见他在一家酒店里,也只是躲避他,以免惹他生气;她只是等候他回来,夜里她在店门内静听着是否有他在门外打鼾。古波酒醉迷途,夜里常常睡在一堆垃圾上,一张长凳上,一块荒地里或横躺在沟渠里。到了第二天,他的酒气还未全消,便又出发,到各处买酒喝,他走得很远,回来时昏迷晃动,她也奈何不得。

一天晚上,郎第耶看见绮尔维丝烦闷,便提议陪她到一家咖啡音乐馆解闷消愁。她起初谢绝,说她没有心情去寻欢笑,后来觉得郎第耶的态度诚恳, 断不会存坏心肠,于是也就答应了。她觉得拒绝一场娱乐也是太傻的事;既然丈夫可以大吃大喝三天,现在还不回家,她也不妨出去开开心。即使她的店倒闭了也不算一回事,因为她开始觉得生活已没有乐趣了。

那咖啡音乐馆在洛歇叔雅路。一串电灯球把门前照得通明雪亮,几幅很长的广告粘在几块木牌上,靠在阴沟的边上。郎第耶和绮尔维丝在这里很快活地消遣了一夜。到了十一点钟,咖啡馆关门了,他们不慌不忙地散步回家。

绮尔维丝心神昏迷,像醉汉似的;尤其是歌女的演唱给她以强烈的感触, 说实在的,她自己是绝不敢像歌女那样当众裸着身体的,可是那女人的皮肉毕竟是令人羡慕的。在路上,她带着放荡的情绪和好奇心,静听郎第耶关于歌女详情细节的叙述。

绮尔维丝按了三次门铃,家门终于开了;但门洞里漆黑,臭气难闻。原来那警察已经把古波送回家来,他醉得不成样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床上、地毯上、卧房里尽是脏物。古波躺在床上,只管打鼾,张着嘴, 吐出一阵阵臭气。她一想起这脏汉的皮肉会挨着她的皮肉,竟像人家逼她在一个为害梅毒致死的尸体旁边睡觉一样。她立刻起了憎恶的念头,喃喃地说: “我总得要睡觉啊。我不能回到马路上去睡呀。”

她极力想跨过那醉汉,古波却把全床都挡住了。郎第耶笑了笑,料定她今夜不能睡在她自己的枕头上。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热烈地说:“绮尔维丝,你听我说⋯⋯”

她懂得了其中的含义,挣脱了他的手,一时六神无主,摇头表示不肯。她虽然心中很乱,然而她尝试着要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跨过去,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但郎第耶并不放松,他搂着他的腰,说了许多激发春情的话。唉,她真倒霉,前面是一个肮脏的丈夫,阻挡她规规矩矩地钻进她的被窝里去;后面是一个淫邪的男人,只晓得趁着不幸,想把她再弄到手。

她想:唉,不行!臭气太大了,如果睡这被窝,连她自己也会醉了。也罢!天啊!他拒绝我上床,我没有床,这是他自己的罪过。

当郎第耶把她推进自己卧室时,娜娜把她的小脸贴着小门的玻璃偷看。原来娜娜醒来了,她先看到父亲在床上乱吐乱滚;然后看到母亲穿着衬裙进了对面那男子的卧房,她被肉欲的好奇心所冲动,一双眼睛带着邪气,睁得很大。

时隔不久,全区的人都知道绮尔维丝每夜总要到郎第耶的卧房里去。罗利欧夫妇是娜娜的代父代母,常常把娜娜拉到他们家里询问详情,而她总是低着头,掩盖她眼里的热情,装做痴呆的模样。在这众愤汹汹的当儿,绮尔维丝安然地过活,起初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很肮脏;当她从郎第耶的卧房出来之后,她把双手洗过,又浸湿一块抹布,把身子擦得几乎破了皮,像要除了她的污垢似的;她在换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把皮肉也换了。然而不久以后,她渐渐养成懒习惯,每次都要洗身子,岂不是太辛苦了?她的惰性把她弄软了,她感到自己有享福的需要,应当摆脱一切麻烦,尽量享受幸福,只求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都满意;再说,既然事已办妥,人人都满意,就算不得犯大罪。

现在事情变得像饮食一样有规律,每逢古波喝醉酒回来,她便走到郎第耶的房里去睡,至少星期一、二、三,这三天是归郎第耶的。她把她的夜景均分了,甚至于有时候古波打鼾的气息重一点,她也趁着他熟睡离开,到郎第耶的枕上继续她的好梦。这并不因为她对郎第耶的感情好些,不,她只觉得他干净些,睡得舒服些,好像一只母猫,喜欢在洁白的棉絮里蜷曲着身子睡觉。

如今绮尔维丝什么也不顾了。她把社会上的议论全不放在眼里。每逢遇到困难时,她只晓得每天烧三顿饭,借此开心。纵使店房坍了,只要她不压在下面,也就不管了。当然,越穷越懒,越懒越不讲究干净,主顾们渐渐地把衣服送到别家去洗,债务一天比一天增多,她也随它去。

在这种不顺利的当儿,恰是古波身广体胖的时候,这醉汉吃得多,胖得快;郎第耶也不示弱,他很留心调养,常用裤带量肚子。为讲究漂亮起见, 他计算菜肴的质量,哪怕店里不剩一个铜子,他也要吃鸡蛋、牛排。自从他和古波分享绮尔维丝之后,他完全把自己当做他们家的一员了。

这是一家有两个丈夫的店铺。闯进来的丈夫比那真丈夫的手段高强,竟把店里一切上等的东西都拿到手,妻子让他先尝,肴馔让他先拣,其余的一切也是他占优先权。

在这两位男人之间,绮尔维丝并不能天天快乐。她的健康虽不坏,然而要满足两个男人的愿望,时时要照料他们,实在力不能及。最糟糕的是:他们这两个坏蛋非常和睦,从来不吵嘴,每天晚饭后,把手肘支在桌边,当面取笑;他们整天到晚相依相伴,像两只寻快乐的小猫。每逢他们发怒归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她的身上消气。去吧,去打她吧!她一味忍耐着,不敢分辩; 他们要她做好菜,她不得不做,说白就白,说黑就黑。唉,这样的生活把一

个女人快折磨死了。

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自己在一口井边,古波用拳头把她向前推,郎第耶却搔着她的腰,叫她快些跳下去。这梦就像是她的生活。她本是一个好人, 现在也变坏了,这是无可责怪的。她觉得自身的境况是自然的,世上这种境地多着哪。

将近秋天的时候,家庭里不和了。没有糠吃,驴子也会打架。到了十二月,他们只能望着桌子充饥,连一个小萝卜也没有,店里全光了,墙上仅剩下一些钉子。

一天晚上,绮尔维丝嚷道:“明天我要走了!我宁愿把钥匙留在门上, 到街上去睡觉。”

郎第耶狡猾地说:“假使我得着一个接手,把店铺出顶,还算有见识些。”于是他们当即盘算出顶店铺的事,不巧古波的妈妈却因病症不治而死

了。家人亲友为丧事而奔波数日。当人们把古波妈妈的柩车送进马尔加代路小园地的墓穴后,绮尔维丝怔得出神,她觉得这一天同时埋葬了她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包括店铺、老板娘的威风,还有其他种种;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屋子空了,让给了布瓦松夫妇;她的心也空了,一幅破产的景象。

古波夫妇移居到七楼的一间小卧室,带着一间小厅,郎第耶则离开了, 如此而已。人到中年,非但不能锦上添花,反而滚进这脏地方,回首十三年, 旧事重上心头,给她很大的刺激。

现在,她重新做熨衣妇的短工,三法郎一天。十三岁的娜娜长得标致, 让洛拉太太领到开罗路她的工厂里去干活。

两年以后,古波面黄肌瘦,变成疯子,被送进疯人院,人家都说这是由于酒毒发作的缘故。

娜娜长大了,也变成一个下流的女孩子。只有十五岁便长得小牛似的胖。她有一副饶舌的面孔,白得象牛奶浸过一样,嘴唇很红,两眼像两盏明灯, 所有男子都希望在她这盏明灯上点烟斗。

在这期间,娜娜每逢星期日都有约会,什么样的舞厅,她都到场。她有时穿着上等的衣服,有时穿下等服装,真像一个变幻无穷的仙子;时而打扮成阔妇人,时而做小丫头,时而失踪似的 不回家,时而淫逸过度,软得站不住脚。

有一天,绮尔维丝不客气地责骂她,说她不知如何卖身,糟蹋到这等地步才回家。娜娜生了气,用被裹紧身子,嚷道:“我受够了,妈妈,我们最好不要再谈论男人。当初你做了你所愿意做的事,现在我也做我所愿意做的事。”

“怎么?怎么?”绮尔维丝连声说。 “呃,是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因为这与我不相干;但是你毫无顾忌,

爸爸打鼾的时候,你只穿着亵衣、袜子,走来走去⋯⋯现在你不喜欢这个了, 然而别人却喜欢这个呢。快给我闭上嘴,当初你不该给我做榜样呀!”

绮尔维丝面色大变,双手颤动,呆呆地转身走了;娜娜挺着胸,双臂揽着枕头,又呼呼地睡着了。

在三年之内,古波七次进圣安娜疯人院,模样像个活鬼,弯着腰,老态龙钟,双手发抖。他只接受一种药物:那就是一瓶烧酒,只要一喝下喉,就像胃里挨了一棍,立刻站起来了。每天上午,他是这样医好他的酒症的。可是他的脑子全空了,失去记忆力。

几天之后,古波的眼皮闭上了,脸上的神经全部在微微地抽动,两脚不停地在跳舞,他的全身骨肉都在颤动中被酒神架走了。直到他死时,死神才叫他那两只脚停止跳舞。

从这天起,绮尔维丝神志不清,她摹仿古波临死时的动作。可惜她没有运气,不能像他那样死。死神只好慢慢地收拾她,以至人家不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一天早上,走廊里发出臭气,人们才想起两天没见到她了,这时她的尸体已经变得发青。有的说,她的致命伤在于生活上的疲劳和境遇上的穷苦。罗利欧夫妇说得更好:她是堕落而死的。

醉汉巴苏歇伯伯来收殓她,一双漆黑的大手抓住绮尔维丝,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很慈爱地放进棺材。然后,他轻轻地说:“你是幸福的了,睡觉吧,我的美人儿!”

从上述的情节梗概中,我们可以看出,《酒店》所展示的是一幅颇值珍视的法兰西下层社会生活的图画,作者执意提出的也是资本主义社会里存在着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即小手工业者的前途和命运问题。

十九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的法国,正处于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时期。随着资本的高度集中,小生产方式逐渐被大机器所吞噬和取代。原来勉强维持小康生活的小手工业者,面临着日趋贫困破产的威胁,即使他们加倍地付出辛勤的劳动,到头来只有少数人有可能演变为现代资产者,而绝大多数则必然分化解体成为现代的无产者。古波夫妇从贫困、发家,进而破产、毁灭的生活历程,应该说是既有真实性、又富有典型性的。

左拉在阐述《酒店》的创作意图时曾指出:“我想描写的是我们城郊的腐败的环境中一个工人家庭的不幸的衰败情况。酗酒和不事生产的结果,使家庭关系也十分恶劣,使男女杂居,无所不为,使道德的观念逐渐沦丧;到头来就是羞辱和死亡。”

《酒店》的创作实践,业已实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当代世界一切正直的评论家也都是从这个角度,充分肯定了《酒店》所描写的社会生活的真实性,从而也窥视到左拉这一作品对现实的批判意义和认识作用。

由于左拉自命为诊断的医生,只报告病情,而不执意开出药方,他充当一个审判厅的录事,只记录案情而不作判决,不寻求解救之道,因而即使他顺手开出的那张药方,也是治标而不治本的。那么,左拉在《酒店》里究竟有没有提供一点新的东西呢?回答是肯定的。如所周知,十九世纪的法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向来是以抨击和批判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而著称的,其作品的题材,多数是反映资产阶级的生活和贵族上流社会的世态人情,描写得最成功的是暴发户、银行家、政治野心家和其他资产阶级形象。可是左拉把自己的视线转向社会的下层,重视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通过一个工人家庭的不幸衰败,提出了手工业者的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这就扩大了文学艺术表现生活的领域。尽管作者在小说中仅仅表现了工人落后的非政治性的一面,然而左拉展示的是一本以劳动人民为题材的小说,他把手工业工人当作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作家的这种选取题材的方向,则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这是左拉的一大功绩,它的深远意义同样是不能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