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职业赛跑

一八六○年初,左拉二十岁,他依靠拉波先生的引荐,在海关街某货栈里找到一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每月工资六十法郎。这差使责任重大且不必说,那点月薪也实在少得太可怜了,不用说顾不上接济家庭,即使是只顾自身糊口也不够。在这种大贫穷的年代,指望在堆满货物的仓库中晋级加薪更是不可能。左拉咬着牙,勒紧裤带,在勉强支撑了三个月之后,只好提出辞职,另找出路。

出路在哪里呢?左拉感到茫然。贫困紧紧地纠缠着他,左拉不懈地探索着。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左拉使劲地追逐着职业,职业却飞快地离开他,他与职业赛跑,可是职业比他跑得还快。

每当他进一家店铺、工厂或机关的大门时,总是碰到浑身上下穿着黑服的先生,这副穿着模样的人也总是低着头、弯着背,伏在一张堆满账册文书的写字台上,忙忙碌碌。为了寻找职业,左拉硬着头皮走向前去,毕恭毕敬地向全身着黑衣的人寒暄。于是,那个着黑衣的人才抬起头来,向左拉打量一番,当左拉说明来意后,一连串的问题和对白就开始:“你的书法写得好吗?”“你会记账吗?”“你曾在什么单位服务过?”“你的专长是哪一项?”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论左拉跑到哪儿,都是那一套程式,其结局也大体相同,那就是:“唉,求职业的人太多了,眼下这儿人满为患”;“不过请不要着急,另到别处再设法试试看”,“如果以后这儿有空缺名额,再来吧!⋯⋯”

听到这席回答,左拉痛苦至极,他连忙拔腿跑了出来。虽然他的心里十分难受,寻找就业机会又一次失败了,可是偶尔他也觉得痛快起来,因为他不必再呆在那个可怕的房间里,等候别人的盘问。当他走向十字街头的时候, 他只感到自己的良知良能、全部仁爱之心,乃至上帝赋予他的一切,都在心中颤栗着。他诅咒这个社会,因为这个社会只知道拿人当机械来看待。他祈求着去做这样的一个机械者,但是连这样一点权利都不能得到。对此,他感到莫大的厌恶。

为了寻找职业,他到处敲门求情,处处受人盘问,索取履历证明,结果又每每被人推辞谢绝,落得白眼相向。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他甚至连每个月六十法郎低薪的职业也找不到,他四处碰壁,到处流浪,遭尽冷眼和屈辱。所有这一切,他都以一种哲学家的风度忍受下来。

有时,他悔恨自己在学校里没有学会一门技艺,学校里学的功课对职业没有一点帮助。有时,左拉将自己的厄运与学友巴伊、赛尚等人进行对照。他觉得学友的道路是已经划定了,只要勇往直前,迈着坚定的步伐,就能到达目的地。相比之下,在他的眼前,根本无路可走,尽是一片悬崖荆棘。纵使有条羊肠小道,也是崎岖艰难,难以言状。

在这场人与职业的赛跑中,左拉是落伍者。每当他追逐职业失败的时候, 他就转向去追逐书本知识,终日在塞纳河岸的旧书店里浏览。他阅读莎士比亚、雨果、狄德罗的著作,读巴尔扎克的小说,他想模仿缪塞的诗,接受拉马尔丁的影响。有一次,他打算写一首哲理诗,题为《创世纪》。在这首长诗里,他要歌颂人类的祖先,探索人类的起源,阐明人类是如何从洪荒旷野迈入和谐文明的境界。按原计划,这长诗将分为三大部分:《宇宙的诞生》、

《人类之歌》和《将来的人》。从这种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中,我们可以看

出左拉的雄心壮志。当职业大门向他紧闭的时候,他想敲开另一扇文学创作的大门。但这所大门正如职业之门一样,同样是不易被敲开的。除了天才和毅力等主观因素外,左拉面临的是饥饿与贫苦,连最低的生活费用都没有保障,哪能搞什么文学创作呢?《创世纪》诗稿写成八大段,左拉觉得不对路, 不久就将这束诗稿和创作计划摈弃了。

当时,他住在一个亭子间里,既没有炉火,也缺乏灯光,夜幕降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才设法花几个苏买支蜡烛,用以读书写作。华美的餐馆饭店,素来与他无缘。他常常蹲在亭子间里,只吃上一块面包和一只苹果, 就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整个冬天,他全靠吃油浸面包过活,这是他的朋友给他寄来的爱克斯产的油。那时,他还乐天知命地说:“只要有油,人就不会饿死了。”有时,他饿得实在难以忍受,就设法在屋顶上设下圈套,捕捉麻雀。天冷了,麻雀要觅食,一会儿就中了左拉布下的圈套。他将小麻雀弄死洗净,然后用一根窗帷上的小铁签串着,投进火堆里烤熟吃。饥寒交迫, 一切动物都要出来求生觅食,在这一点上,左拉与麻雀的境遇几乎一样。

一八六一年,这是左拉青年时代最为困苦的一年。他没有任何微薄的收入,惟有等待亲朋好友的一点资助。每当用餐时,他往往只吃上一小块面包和一小角乾酪。这样一点食物,怎能填饱一个青年人的肚皮呢?出于无奈, 他只得将绝无仅有的几件衣服送进旧货市场,衣单不能御寒,他只得躺在床上,整整一个严冬,他偷偷地躲在小屋里,不敢出门,除了偶尔阅读几本书籍外,所剩的就是眼巴巴地等待着,盼着爱克斯的朋友寄来的橄榄油和面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