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当左拉完成小说《酒店》之后,随即入手创作两部爱情小说,一部是《爱之一页》,出版于一八七八年;另一部是《娜娜》,于一八八○年问世。

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娜娜》是一部颇有认识价值和艺术成就的长篇小说。它的问世,扩大并巩固了左拉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娜娜》初版的第一天,其销售量达五万五千多册,开创了法国出版界从未有的盛况。单就小说的发行量而言,就可窥见其巨大的社会影响了。如今它已被改编为共有十四集的电视剧,多次在法国电视台播放。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法国

《世界报》曾发表评论,认为左拉“非常真实地描写了十九世纪那个巨变的时代,到今天还没有过时,他描绘的那些人物所遇到的一些问题,也正是我们今天所遇到的。”

《娜娜》是第二帝国时代法国社会腐败的血腥记录,也是世纪末社会生态的一面镜子。全书共十四章,八个主要人物,其中五个是嫖客,两个妓女, 一个侍女,他们的活动构成小说的基本内容。

小说的情节是以强烈的悬念为开端,按照时空顺序发展,富有节奏感地展开的:

晚上九时许,万象剧院开始涌进一批批的观众——全巴黎热烈谈论了六个月的歌剧《金发的爱神》即将首次上演。

在剧院的广告上,醒目地印着扮演爱神角色的女演员的名字:“娜娜”。两个年轻人——一新闻记者浮式瑞与其表弟法罗阿兹缠住剧院经理,要

详细打听娜娜的情况。经理包尔德那夫粗野地打断问话:“你管它叫作我的妓院好了⋯⋯至于娜娜吗?⋯⋯她的嗓音简直是一杆水枪的声音⋯⋯但她另有别的长处⋯⋯只要她一登台,我敢保证整个场子的人都会张着嘴瞪着她的身子。”

这时,拥挤的人群已像水流一样挤塞在售票处,在一片嗡嗡的声浪中, 时时传出娜娜的名字。所有巴黎的各阶层人物全到了。文艺界、经济界、政界以及一些耍家们、交际花,还有高贵的爵爷、太太和小姐们,组成一个特殊的混乱世界;疲乏和热衷,左右着座席里每一个人的脸色。这些发了狂似的巴黎人,都想看一看娜娜的容颜姿色。甚至连位尊德重的皇室侍臣莫法伯爵及其岳丈、政府顾问舒阿尔侯爵也不例外。

歌剧借用希腊神话故事,表现的内容则是众神之间的偷情摸爱、争风吃醋,他们还乔装打扮、下凡作乐,充满淫邪与戏谑的气氛。

第一幕演至末尾,爱神才上场。只见她披一头金黄的头发,着一件女神的白长衫,向观众妩媚地一笑,便唱起米:“当爱神在黄昏里茫然的徘徊,⋯⋯”,酸涩的嗓音,可真是一支水枪。人们左右相顾;这岂不是开玩笑,骗人吗?

但很快人们停止了嘘声。她已摇摆起整个身子,把浑身富于肉感的线条, 呈现于观众眼前。男人们都举起手镜对准台上。她唱完了,连尖音都枯竭了, 于是把大腿往上一踢,透明宽衣下端,就形成一个圆圆的轮廓;而后张开胳膊,身子往后一倾,胸前的两只美乳,就上下地耸动。喝彩声突然从每一个角落爆发。一眨眼,她就隐匿了,把一团欲火,留给了观众。

幕间休息时,人们只谈着“娜娜”、“娜娜”。有人说曾在酒吧看见过她,有人说在妓院见过她。人们争论她的下贱或出色,竟搞得面红耳赤。

第三幕里,爱神只披一块透明的细纱,赤裸裸地出现在舞台上。台下被震慑了,人们屏住气,四下里静静的。男人们身子紧往前倾,露出郑重其事的面孔和受了猛烈刺激的神色。这个白得像水沫似的肉躯,没有一处不暗示人兴起饥渴的念头和性的妄想。在她的脸上漾着微笑,宛如一个吞食男人者的微笑。

她用胳膊抱着战神的脖子,使劲地往自己身边拉。演幽会偷情一场戏, 从来没人敢演得如此灼热诱情,全场整个神迷心醉了,赞叹之声四起,所有小手镜都瞄准在爱神身上。一点一点地,娜娜把观众全部俘虏了。银行家史坦那脸涨得发紫,莫法伯爵张着嘴,脸上绽出斑斑红色,舒阿尔侯爵则猫似地闪着一对滴溜溜的眼睛。全场都仿佛窒息了似的,个个左右摇晃,陷入晕眩境界之中。

次日早晨十点钟,娜娜还睡着。

她的住处刍初还是由一个外国商人出钱租下的。室内家具七拼八凑,陈设不伦不类,一望而知主人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娼妇。她是一个被弃的私生女, 十六岁那年失身,生下一子名叫路易,渐沦为暗娼。现在她正由两个男人轮番共享共养,但还是入不敷出。房租已欠三季,此外还有雨点般多的债权人, 登门催账。儿子的乳娘也定要她付出三百法郎,才肯让她领回儿子,交她姑母领养。

娜娜心烦意躁地醒来,找贴身女仆若爱商量对策,仍一筹莫展。恰巧特里贡妓院老鸨来约她午后三点接客,讲价二十路易,合计四百法郎,正好救了她的急。

昨晚成功的演出,已见诸《费加罗报》。从一大早起,门上的电铃声就没有断过。讨债的、求爱的,老的、少的,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她只得绕道厨房,从后楼梯仓皇离去。

从特里贡归来,娜娜精疲力竭,不料莫法及其岳丈接踵而至。 “我们是为请愿来的。这位先生和我,都是本区慈善会的会员。”莫法

伯爵庄重地说。

舒阿尔侯爵加上一句,“我们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大艺术家,就决定要把我们穷人的哀求,在她面前提出来。”

“我要把这点钱交给你们,先生们。这是捐给穷人的。”娜娜爽快地把十个五法郎的银币递给他们,莫法伸手接时,他的手触及到她那潮润而柔软的皮肤,一股寒颤传遍了他的周身。她纵情戏弄,快活得不停地大笑。

若爱给她拿来一叠信和名片,她一看就生气了:他们昨天给我鼓完掌, 今天就追着来求爱了。还有,这些来访的客人们,早就该去办自己的正经事儿。他们都是猪!因为他们居然弄得她手里连一个小钱都不剩了。

她抱怨完,就不再去理会那一大群像狗似的嗅着她的香味而来的男人们。

万象剧院的《金发的爱神》已演到第三十四场,娜娜名噪一时,红运不衰。英国王子在莫法伯爵及舒阿尔侯爵陪同下,再次光顾剧院,在一礼拜内, 这巳是第三回。这次他要求亲自到娜娜的梳妆室去给她道贺。

走近昏暗凌乱的后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味。瓦斯的臭气,景片上胶水的味道,梳妆间里飘来的肥皂香味和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混杂不清, 令人窒息、闷热。莫法开始出汗,庄严外表下的一颗心,怦然悸动。

包尔德那夫讨好地把他们引入娜娜的化妆室。她已来不及回避,就赤裸

着上身,暴露在这些显贵的凝眸之下。“我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她吞吞吐吐地说。

“啊,不要抱歉”,包尔德那夫叫道,“反正这些先生们看中了你的漂亮了!”

“打扰的是我,”王子接上说,“可是,夫人,我是没有法子把想来庆祝你的渴望压下去的。”

于是,娜娜就当着他们的面,无所顾忌地化妆起来。角落里呆坐着娜娜的旧友、流娼莎丹,目睹一位王子、两位绅士围住一个裸体的女人,她那受了损污的灵魂深处,也为之十分惊讶:原来上流人物,与街头饿狗似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娜娜化妆的过程是很复杂的。王子坐在座榻上,用一副鉴赏家的神气, 打量她的乳部隆隆的曲线。坐在一旁的舒阿尔侯爵,也摇头晃脑地。只有莫法一直站着,为了设法不再去看她,眼睛瞪着地毯。长期以来,他恪守道德信条、宗教戒律,眼下居然站在一个一丝不挂的卖淫妇面前,她那媚笑、她那两乳、她那嘴唇,挑逗得他心慌意乱。他终于再也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前台是一片死寂,接着是群众一声深深的叹息。每晚,爱神只要一裸体上场,台下就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莫法起了一个非要仔细看看不可的渴念,就把眼睛贴在窥探孔上偷看。

谢幕后,他单独碰上了娜娜,情不自禁地起了一个怒与欲的冲动,跑过去,在她颈子上,大口地粗鲁地吻了一下。看到自己征服了这位尊严的伯爵, 一丝微笑浮上她的红唇。已与她姘居的银行家史坦那为她买了一座乡下别墅,在奥列昂附近,她答应莫法去那儿约会。

莫法陪着王子经过吸烟室,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原来舒阿尔侯爵这老头子正扑在莎丹的身上。侯爵狼狈地去向她陪了情。这个女孩子,把这些体面人物,确确实实是看够了!

从剧院里出来,殿下不慌不忙地把娜娜搀进他的马车;侯爵早已溜走, 去追踪莎丹。至于莫法,他头脑发烧,决定步行回家。这时他内心信仰与肉欲的矛盾已经结束,眼下,只有一个强烈的淫荡的欲念,在这个天主教徒的心中和他的贵族尊严观念中燃烧。

有一天,莫法忽然携妻挟女,来到丰黛特地方于贡夫人家做客。娜娜的别墅就坐落在附近名叫迷鸟台的地方。于贡夫人的十七岁的小儿子乔治,在巴黎读书,比莫法一行早一天,也突然回到乡间。

次日傍晚,娜娜带上若爱,到了别墅。她冲进新居,少女般天真地狂呼欢叫:

“我够多么快活啊!若爱!来,你务必要看一看!” “菜园子里满是白菜!啊,什么都有!快跟我来!”

一会儿她就奔进园子。屋外浙浙小雨已成大雨。她兴奋地在果树间、菜圃道上穿梭,每看见一样新东西,就发出一个惊奇的声音。

乔治瞒过母亲,从窗口溜出,冒雨追到娜娜身边。他也是“爱神”的渴慕者之一。

“我的天啊,原来是贝贝!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她失声尖叫起来。“我就是要来——没有别的意思了!”

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激情勃发的大孩子,使娜娜动了怜惜之情。

窗外,已是一片清爽的晴空,满月将金色的光轮照耀着乡间,恬静极了。娜娜心中填满了从未经验过的纯净的情感:是的,我可不是天生下来就不正经的!突然,她害羞地感到了乔治的亲昵。“听我说——我要永远当你的妈妈。”他这时反更大胆了。她抵抗不住,在这可爱的月夜里,接受了这个少年的温存。

不久,客人们三三两两,不约而同,来到于贡夫人家,有浮式瑞、舒阿尔侯爵、娜娜的旧情人达戈奈以及纨袴子弟汪德夫尔伯爵等。这些绅士们此行目的,彼此相同,心照不宣。而在所有这些爱神的追求者中,最热烈又是最痛苦的一个该算是莫法了。这个庄严的宫廷大臣,现在每夜都要用牙咬他的枕头,无以满足的愤怒逼得他暗自啜泣。他下了决心,要停止这种苦楚。当天晚上,他不顾一切,去找娜娜。

一见到娜娜,不及她躲避,他就强行地捉住她,野蛮而暴躁地提醒她, 说他是如约来与她睡一夜的。

“听我说,亲爱的,我现在没有办法,史坦那在楼上呢。”

但是他早已忘乎所以了。她害怕了,用手去堵他的嘴,制止他的喊叫, 求他放开她。这时史坦那恰巧慢慢踱步进来,娜娜如释重负,莫法只得悻悻告辞。

娜娜又以身体微恙摆脱掉史坦那,然后与乔治像两个顽童般欢快地滚在一堆。这些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妙龄时代,沉醉在一个少男少女的温柔的爱情之梦里。她甚至计划不再离开乡下,摆脱所有其他的男人。这种生活,持续了近一个礼拜。莫法天天黄昏时分前往,又天天失望落魄而归。若爱因此对娜娜大为不满,认为她是越来越胡闹了。

到了第六天,女演员洛丝的丈夫米宁,浮士瑞的情妇及他表弟,还有其他五六个风骚的女人等共十一人,出其不意地闯进了娜娜的田园,她那牧歌式的生活亦告结束。

次日午时,娜娜与客人们,租了马车去游览七公里外的萨蒙修道院遗址。途中,正好与在散步的于贡夫人等打了照面。绅士们冷漠相视,装作不

认识车上的男女。忽然于贡夫人看清她的乔治正夹在娜娜膝间。 “哎呀,我的上帝!”老太太无力地倚在莫法臂膀上,便再也说不出一

句话。莫法想到自己被她拒绝,连个孩子都不如,也痛苦万分。

从萨蒙归来的路上,娜娜沉默了。她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对于正经家庭生活的渴望。

当天晚上,于贡夫人的客人都有些局促不安。有的声明要告辞,有的则转移了追逐目标。浮式瑞勾搭上莫法妻子莎彬伯爵夫人,幽会去了;达戈奈正向莫法的女儿大献殷勤。莫法再也压不下欲火,冲去找娜娜。

与此同时,娜娜接到经理的来信,说她的替身的演出,颇为成功,这大大刺激了娜娜,促使她决定启程返回巴黎。

回巴黎后,莫法与娜娜厮混上了。欲的刺激,已把他刺得只需要占有她, 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这天,他心神不宁地在剧院一带徘徊。早晨她说要去姑母家照看儿子,经打听,她原来是去了剧院。

深夜,娜娜匆匆折出后门,一见莫法,脸色变了,不耐烦地挽起他。而莫法这方面,无论是愤怒或是怨恨,只要看到娜娜,就都烟消云散了。

一路上,她恼怒地想着目前的窘境。虽然她先后已吞蚀了王子与史坦那的财产,可手头仍拮据。债主们催债日紧,偏偏这位侯爵一味痴迷,竟傻得

不曾想到要付出金钱的代价。

走进咖啡店,莫法怕撞见熟人,慌忙躲进一个单间。娜娜在门外遇上达戈奈,知道了莫法太太与浮式瑞通奸的轶闻,“多么漂亮的世界呀!这世界太肮脏了!”她不由得愤愤地骂开了。

回到她的住处,她边脱衣服边要莫法读报上浮式瑞写的名为《金蝇》的那篇文章:“都说那是指着我讲的,你是怎样看法,喂,亲爱的?”

文章描写的是一个娼妓的生活。说她的祖先都是醉鬼,神经上形成一种性欲本能特别强烈的状态。她尤其成长得像粪坑里的鲜花一样的华丽。她把在贫民中间发酵的霉烂,带到上层,腐烂了贵族。这一种毁灭的酵母,不知不觉地把全巴黎腐化而解体,把全巴黎夹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间。文章末尾, 把这娼妓比作一个苍蝇,闪着金光,从粪坑里飞出来,飞进王公大人的殿阁, 只要随便落在哪个男人身上,他就会被毒死。

“怎么样?”娜娜问。一阵冷颤透过他的身体。他抬起头来,看到娜娜已掉在狂热的顾影自赏里。她有一种嗜好,喜欢对着镜子慢慢脱衣服,最后赤裸裸地站在那里,长久地自我欣赏。一阵兽性的冲动发作,他扑过去把她按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喊起来,却摆脱不了他的纠缠,激怒之下,她把他太太的丑事全揭了出来。

莫法像被锤击了似的,站立不住;一刹那间,又暴怒得乱打乱踢,最后哽咽着疯了般地冲出屋子。他在外边踉踉跄跄逛了许久,又机械地走回娜娜家来。

“怎么!你又来啦!”娜娜穿着睡衣匆匆奔出卧室,脸涨得绯红。 “是的,让我们一块儿睡睡吧!”他乞求着。 “这种事我已经够了!”她用拳头捶着家具,“我本来想对你忠实的—

—我也尽我的全力那样做过!然而我要是开口要过钱的话,我也就不至于这样穷了。”

他突然一怔,是呀,他从来就没想到过钱。她要是早说,他会马上就办的。他的全部财产都可供她使用。

“不,不,现在太晚了”。她愤怒地截住他的话。“我喜欢不用要就给的男人。我们两人从此就完了。”

这时史坦那走进来。奔波两天,弄来了她曾要求的一千法郎。娜娜倒已忘了此事。她接过钞票,朝他脸上打去:“你们可把我烦得太厉害了!你们这种漂亮的阶级,可叫我够了!现在我倒可以把你们一齐扫光了。滚吧,滚出去!”

她突然把卧室门推开:“我已有人陪着我了。”

他们看到万象剧院的丑角丰当正躺在里边。原来她爱上了这个丑男人, 早晨撒谎正是为的他。两位绅士相对无语,只好告退。

这以后,娜娜变卖首饰,换作一万法郎,添上丰当的七千法郎,在蒙玛特区居住下来。起初,两个人小日子过得颇甜美。但有一天夜里,娜娜要丰当起身,捡干净床上的蛋糕屑,发生争执,丰当伸手就给她一巴掌。从此, 只要为一点小事,丰当动辄就揍她,成了家常便饭。每每她在啜泣之后,就更狂热地投入他的怀抱。她死死地想要抱住这个自己制造出来的爱情,而忍气吞声。

同居三个月后,丰当便经常整天不回家了。他身上一切卑下的吝啬本能,

渐渐都现了原形。家里仅有的七千法郎全被他花尽了,娜娜只好重操旧业, 回特里贡接客。当那里也不要她时,她又做起流娼,冒着被警察捉去的风险, 偷守暗处,等候顾客。

有一天,她去找莎丹,竟碰见舒阿尔侯爵正歪歪斜斜走下楼梯。现在娜娜可看透啦,脑中原先保留的对于绅士们的体面成见,彻底粉碎了。从社会最下层一直到最上层,全是纵欲享乐之徒。

自从她卖身供养丰当以来,她对他的疯狂爱情是有加无已,但丰当却是变本加厉地践踏她。终于有一个晚上,他带来一个小女人,而把娜娜粗暴地推出门外。她全部的钱财和爱情之梦,转眼化为乌有。对着沉沉黑夜,她终于撕心裂肺地爆发出一阵神经错乱的哭泣。绝望之余,娜娜只好投奔姑母。其时,万象剧院正排演《小公爵夫人》。包尔德那夫请娜娜重返舞台,

派给她一个演荡妇的角色,并撮合她与莫法重修旧好,为他们提供幽会场所。自从与娜娜决裂后,莫法一直无法扑灭心中对她的欲火。在化妆室,他

见到娜娜,就什么尊严也不顾了,跪在她的脚下,告诉她,已为她看好了一座别墅,“我惟一的条件,要整个占有你!我会供给你许多马车、钻石和衣服!”娜娜提出想演剧中贵妇人的角色,莫法颇为踌躇。但她给他一个长长的吻,他当即丧失了想要拒绝的勇气。

莫法找到经理,愿出一万法郎赔偿洛丝,把扮演公爵夫人的角色让给娜娜。

一个月以后,剧本上演,但娜娜的演出却遭致惨败,她干脆脱离了剧院。从此,在莫法的供给下,娜娜拥有了漂亮的住宅,仆人、车夫、门房、

厨子乃至听差,全都齐备。她疯狂地花费,拼命地挥霍,变成一个时髦的女人和支配男人一切愚蠢与下流恶行的人,变成她自己一流人物中的侯爵夫人。

起初,侯爵答应每月供她一万二千法郎花费,她发誓对他忠实。但不久, 她之所需大大超额。有一夜,她留下汪德夫尔同宿。次日,他便替她偿付了一笔债务。以后,每月从他手里可得八千至一万法郎,条件是他定期能来享受她的温存。

在一个早晨,乔治忽又跑来投在娜娜的裙下。他母亲追踪而至,找到在军中服役的大儿子菲力浦中尉,要他拯救弟弟。菲力浦不久前来拜访娜娜。青年军官非但忘了老母之托,且与他弟弟一样,从此每天必到,围着娜娜转。

娜娜过着奢侈的生活,又有一堆求爱者。她每时每夜都有男人,钱多得乱塞,但这一切仍使她不满。无所事事、喧嚣又单调的生活使她感到空虚, 渴望刺激。她最大的消遣,除了去看望儿子外,便是穿上漂亮衣裳,坐上四轮马车去兜风,或去剧院,坐咖啡馆,甚至也去看大腿戏、赛马。但她还是无法排遣掉那种懒散若失的寂寞。

莫法资财已锐减。这次他需要八万法郎为娜娜还两三笔急债,可已不敢再动用剩余的产业,便到处奔波找借贷人。汪德夫尔在皇家俱乐部又赌输一大笔款子,巴黎盛传他面临破产的闲话。他也无力支付娜娜月钱了。乔治对哥哥妒忌得冒火,简直想杀人。在娜娜的这个亲密的男人圈子里,已隐伏了危机。

转眼已是六月初暑。在一个星期日,全巴黎倾城而动,来到布娄涅树林, 观看“巴黎大奖”赛马。汪德夫尔在奖赛中孤注一掷,仍告惨败。次日清晨, 他在马厩里放火自焚而死。这时节,莫法也陷入困境,为娜娜还债签署的两

张借据,快到期限,他已难以应付。

一天,他终于获知自己太太通奸的真情,就哭红了两眼,跪来期求娜娜的安慰。

她温存地接待他,如同往常当他碰上痛苦时一样。她柔声阻止他采取决斗或诉讼的行动:这岂不既玷污名声,又会让看笑话的人们得到攻击他与她自己的把柄吗?最后,她把他拉向自己,向他耳语,要求他与太太和好。

这太可耻了!他强硬的表示反抗。娜娜更显出柔媚的样子,说:“你总不愿意听见全世界都说是我把你从家里勾引出来的吧?⋯⋯钱又怎么办呢? 昨天他们又来催那笔借款啦。”

一道暗影掠过莫法的眉梢。那共十万法郎的期票已超期,至今还无法偿还。他太太自从上回到于贡夫人家做客,回来后一反常态,变得好奢侈享乐了,几乎把家产也荡尽。她叔叔身后留下一笔遗产,价值达五百万,但遗嘱规定,需他们夫妇双方都同意,才可动用。现在,他确实只好去与妻子妥协了。

莫法选择了女儿与达戈奈结婚的吉期,与妻子达成了和议。两人都在等着这笔钱用。

一天傍晚,莫法因皇宫有宴,去通知娜娜,说自己不与她共进晚餐了。进入会客室,在昏黑中,竟撞见娜娜躺在乔治怀中。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呼喊, 便呆立在那里。

乔治因菲力浦而嫉恨得发疯,如今又连送她的花球都买不起了,她满心可怜他,便屈就了他。

伯爵坐在那里,只是发抖。这副可怜相,又打动了她,就尽力安慰他。“我认错就是啦,饶了我吧”,她蹲在他脚下,现出温顺屈服的媚态,去讨好他。

伯爵答应既往不咎,但要求永远把乔治打发走。他已不再相信她忠心不二的誓言,然而他自己既有性欲的需要,就不得不屈服。

从此,娜娜就更无所顾忌。她以疯狂的挥霍,榨尽男人的钱袋,扫荡着全城。值一万法郎的衣服,穿了两次便卖了;手头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什么都叫她弄碎。平均每年要用四十万法郎,那一年还用到一百万。只饭菜一项,每月都要有五千法郎之多。下人们更是乘机兴风作浪,大捞油水,诈骗、吞食和浪费,加速着这个家庭的败落。

娜娜债台高筑,债主频频登门。可是一堆又一堆的男人,整车整车的金子,都没能堵住这个在她败家的奢侈生活下开裂的无底洞。

最近三个月来,菲力浦从七月间被委任本队出纳主任后,每到发饷的次日,就必把钱送上门来。现在他的口袋也掏空了。十月十五日她生日前夕, 菲力蒲也拼力弄到一份昂贵的礼物,送了来。

寻欢作乐后,娜娜要他第二天带上二百法郎,来偿还面包房的债。听罢, 他脸色一下煞白,嗫嚅道:“我试试吧”。片刻后,他要求娜娜嫁给他。“我的可怜的宝贝,绝对不行!这是多么傻的一个问题!”她好笑得连裙子都系不好了。

室内的声响,却被偷偷溜至的乔治听到。他发狂般地奔回家里,忌恨与痛苦交织,痛不欲生。次日清晨,他走出家门,想要最后看一眼娜娜。

将近中午,于贡夫人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昨晚菲力蒲被捕下狱,罪名是擅用公款一万二千法郎。老太太悲痛欲绝,悔自己在经济上对他的管束。

这天,娜娜一早就烦躁不堪。债主们聚在楼下,嘴里满是对她的脏话恶语,仆人们在一旁看笑话,她都不敢下去了。她指望菲力蒲带钱来救援,可一直不见他的影子,她觉得孤单单地被所有的人摒弃了。于是匆匆穿上衣服, 准备去特里贡妓院一趟。每逢大难临头,那儿是她最后的一个财源。

刚一出卧室门,娜娜猛不防撞在乔治身上。她一听不是菲力蒲叫他送钱来了,很失望,抽身欲走。乔治一把揪住她:“听着,我知道你就要嫁给我哥哥,可我不愿意。你应该嫁给我。”

“什么?你也来这一套吗?”她叫起来。“真是的!像这么脏的事情, 你们弟兄俩哪一个都绝对办不到!”

乔治面露喜色:“那么,你得发誓,不同我哥哥上床睡。”

她不耐烦了:“我忙着要出去!我什么时候高兴同你哥哥睡觉,还要非叫我作报告不可?是你把我养在这里的?”

她摆脱掉乔治,快步出了门。

淫欲的习癖已把小乔治的整个身心都浸渍。现在他觉得没有了她,自己便再也活不下去。他找来一把剪子,等待她回来。一小时后,他听到娜娜的声音。她付过欠面包房的钱,走上楼来。“怎么,你还在这里呀!”她边嚷边走向卧室,他跟在后边。“娜娜,你嫁我不?”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用一只手使劲推开门,另一只手把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娜娜震骇了,尖叫起来。这时于贡夫人进来索讨他的小儿子。 “夫人,这可不是我,我跟你发誓,这不是我。他要娶我,我说不行,

他就自杀了!”

老太太空洞洞的眼睛里,闪出一团怒火,狠狠瞪视她。“这我可以发誓, 夫人!如果他哥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向你解释得明白的。”

老太太冷酷地一字一顿说:“他的哥哥偷公款——他现在下了狱。” 娜娜感到一阵窒息,瘫软在一旁。

乔治被抬走后,莫法伯爵来了。

她把这段悲惨的故事全告诉了他。“这是我的错吗?⋯⋯”她喃喃地低语,终于迸出眼泪,痛痛快快哭起来。莫法周身冰凉。上天仿佛在警告他: 那悲剧也是他自身毁灭的征兆。

不久,娜娜与伯爵的关系,只有一种了,那就是钱。她也绝无所忌讳了, 每天绕着湖边散步。所有第一流的暗娼,都公然在这里撒网。富豪、内阁大臣、外国游客,各类显赫人物,都被她发狂似的放纵淫荡迷住,甚至各大使馆的职员也登门拜访。此外,她更有许多一夜恩情,不断的露水寻欢。对于这一切,莫法只好装聋作哑。只要娜娜还让他触摸,他便遂心了。

几个月之后,娜娜把这一群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击倒了。她的生活奢靡, 需求也有增无减。最初她对付的是一个叫福卡尔蒙的海军军官。此兄没支持到半个月,就耗竭他服役十年积蓄的三万法郎。接着她又捞上史坦那。这个曾玩弄过成百万金钱的银行家,被挤得连再去重新创造一切骗人伎俩的本钱都不剩。继而开刀的,是新近得到一笔遗产的法罗阿兹,他表兄浮式瑞也没漏下。

尽管如此,莫法伯爵的热情竟越来越猛烈。无论他的理性怎样挣扎,娜娜的卧室,永远能叫他满心发狂,而在肉欲中沉溺下去。这位皇室大臣,已全然抛却尊严,任由娜娜使着性子,关起门来,耍猴样地指挥他。她一会儿

捶打他,要他学小孩子牙牙学语;一会几又要他装熊变狗,咆哮爬行。他很高兴变成一个兽性的畜生,只要常能舔上她。

在将近正月中旬的一天,莫法去外地出卖他最后的一点财产,提前返回巴黎,就直接来找娜娜。他冲进卧室,竟一眼瞥见,在他花了五万六千法郎送给她的那张金银制的卧床上,躺着他的岳丈——舒阿尔侯爵,正紧紧沉溺在娜娜赤裸着的怀抱中。

“我的上帝呀!⋯⋯”他失声喊叫道,昏昏沉沉走出了屋子。那以后, 莫法辞去大臣之职,成了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在清寒与麻木中,苦度余生。

渐渐地,娜娜落到可悲的境况。自那天被莫法撞见后,她已有些神经错乱,会时而高声大笑,时而忧闷不语。仆人们已尽离弃她。如今,在这座空荡荡的大厦中,她孤零零地站着。整整一代的男人,都被她击倒在面前。她已经把她那毁灭与死亡的工作完成。从垃圾的肮脏堆里飞起的这只苍蝇,带着腐烂社会的酵母,只轻轻落在这些人的身上,便都把他们毒害。做得非常好——这才公平。她出身于乞丐与流浪人阶级,她总算替他们报复了。

有一天,娜娜忽然失踪。她把一切东西全廉价拍卖,得到六十万法郎以上,最后又演了一出仙女剧《梅侣新》,然后销声匿迹了。关于她的出走, 人们传说纷纷。有的说她去国外,征服了土耳其总督;有的说她在开罗狂饮纵淫,穷困潦倒;更有人甚至发誓说,她在俄国做了一位王子的情妇。

七月里的某一天,她突然回到巴黎。儿子路易出天花,她去看他,自己也传染上了。次日,路易死了,她孤零零地住进一家旅馆,命危旦夕。

这时,马路上过来一列队人群,连连吼着“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普法之战,已迫在眉睫。

娜娜死了!而今她已是藏尸所里的产物。她脸上的小脓泡,浸蚀了整个面孔,变成烂泥似的灰色,左眼全泡在毒汁里;鼻子在化脓⋯⋯。爱神正在腐烂,仿佛她用来毒死一大群人的那种酵母,现在都回到她自己的脸上来, 在她自己的脸上腐烂了。

一大股风,从大街上吹来。外面一片喧闹,口号声越来越强,越来越紧, 在空中震响。“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在左拉的全部创作中,《娜娜》是艺术成就较高的一部作品。一开头,作者对娜娜采用侧面描写,以万象剧院门前的人群盛况,娜娜的名字及剧院海报所引起的戏剧性悬念,展现了娜娜的魅力及其在群众心目中的深刻印象。接着,以舞台的场景渲染娜娜的风姿美色,再以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在后台对娜娜的无休止的追逐,引出了娜娜一生的悲剧。小说的核心部分,侧重对娜娜进行心理分析,真实地揭露了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道德堕落和腐朽生活的本质。最后,作者又运用详尽的金钱数据,描绘了女主人公娜娜及其追逐者的毁灭性的结局。所有这一切,作者都自然地与第二帝国的崩溃联系起来,安置在普法战争即将爆发的政治背景上,读来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此书结构完整,线索分明,其中不乏典型化的人物和场景。从创作方法

上说,这部小说在很多方面已突破自然主义理论的束缚,达到纯熟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度。

历来的文学史家都很重视小说《娜娜》,这是因为它比较详尽地揭示了巴黎上流社会的罪恶,剥去了道德君子的虚伪的画皮。也正因如此,小说《娜娜》连连遭到法国士大夫们的诅咒和反对,他们似乎认为左拉的小说太肮脏了,要是让外国人读了,会对法国的伤风败俗留下极坏的印象。其实,这正

是左拉非凡的胆识和卓越的笔力的突出表现。时间,也许是最有识别能力的鉴赏家。自《娜娜》问世至今,已有一个世纪过去了,它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广泛的读者,相继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文字,即使在法国,其影响也经久不衰。据一九六九年统计,在法国读者最多的二十五部小说中,左拉占了四部,而《娜娜》和《萌芽》均属前列,这是有力的佐证。

无需讳言,《娜娜》一书中存在一些自然主义的琐碎细节描写。例如作者描写娜娜赤身裸体站在藏衣室门上的那面大镜前,洋洋自得地自我欣赏臀部一颗棕色的小痣,以及描绘娜娜身躯的曲线、汗毛等等,都是典型的自然主义的手法。它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质,也无益于读者加深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这种自然主义的倾向,于今看来,显然是不足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