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静静的顿河》共四部八卷,从一九二六年开始创作,第一部发表于一九二八年,最后一部完成于一九四○年。这部宏伟的长篇小说主要描写“顿河边区人们的生活”,描写顿河哥萨克在两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和两次革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中的历史,揭示他们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这部书充分显露了肖洛霍夫作品的悲剧史诗的艺术风格。这部小说反映的社会现实生活广泛而深入。作家在揭示、挖掘现实生活的矛盾和冲突时独具胆识,在创作中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敏锐、深刻、真实和充满激情。这部作品以其高超的艺术赢得了世界荣誉。

小说以哥萨克古歌开篇,仿佛把读者带进了顿河哥萨克从古至今的悲壮的生活历史的长河之中:

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

光荣的土地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

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是我们的父亲!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的水流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的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的河底向外奔流, 白色的鱼儿在我的中流乱滚。

静静顿河的南岸,鞑靼村的尽头,住着哥萨克麦列霍夫一家。老麦列霍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母亲是土耳其人,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父亲参加一八七八年俄土战争后带回来的。那年,正赶上村中闹畜瘟, 大家纷纷传说是由于这个土耳其女人使妖法的缘故,于是哥萨克们就把她打死了。土耳其女人留下一个男孩,即潘苔莱,他长大之后,娶哥萨克姑娘为妻,生了两儿一女。如今他已进入晚景残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年轻的时候,参加沙皇阅兵典礼中的赛马活动, 把左腿摔断了,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背略微有些驼,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一直到老年,他的胡子和头发都是黑的,愤怒的时候常气得半死。这种情况使他的妻子伊莉妮奇娜提前衰老了。

大儿子彼得罗已经娶了亲,他的妻子姐丽亚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彼得罗长得很像母亲,身材不高,麦色的头发,蒜头鼻子。小儿子葛利高里像父亲, 他比哥哥小六岁,而个子却比哥哥高出半头。他像父亲一样,也长了一只下垂的鹰鼻子和一双略微发蓝的扁桃形的热情的眼睛,高颧骨,红棕色的皮肤, 背也略微有些驼,笑起来,表情也像父亲一样粗野。父亲的爱女杜妮亚希珈是个大眼睛的姑娘。这些人就组成了麦列霍夫一家。

一九一二年五月一天的黎明,灰色天空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麦列霍夫家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把牲口放到街上。姐丽亚穿着衬衣跑去挤牛奶,院子里长满露水的草地上留下她一行隐约可见的脚印。睡得胡里胡涂的葛利高里走进马棚,他照例要牵马去顿河饮马。

葛利高里骑到马背上,马一溜烟地向顿河跑去,扬起满天尘土。这时候麦列霍夫家的邻居,哥萨克斯切潘·阿斯塔霍夫的妻子婀克西妮亚,从坡上挑着水桶走下来,大声喊道:

“疯鬼!差一点叫马踩着我,我去告诉你爹,就说你像疯子一样骑马。” “好好,女街坊,别骂啦。你把男人送去入营以后,你家里也许还用得

着我呢。”

“我一点儿也用不着你!” “等割起庄稼来,你就会来求我啦。”葛利高里哈哈大笑着说。葛利高里很喜欢婀克西妮亚。

彼得罗在台阶上跟家里人道别,他和斯切潘·阿斯塔霍夫,以及同村的几个哥萨克一同去入营。葛利高里隔着篱笆看见,婀克西妮亚正给斯切潘牵马,斯切潘微笑着,亲着自己的妻子,然后踏上马镫。婀克西妮亚抓住一只马镫,并排走着,并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脸。

婀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斯切潘·阿斯塔霍夫。斯切潘是个不很安分守己的哥萨克,婚后第二天就把年轻的妻子打了一顿。他经常去外面喝酒和胡混,把婀克西妮亚一个人关在仓房或内室里。婚后的头几年,他总是这样欺侮她。她对丈夫也没有感情,有的只是妇女的同情心。

当葛利高里执拗地、满怀希望地爱上她的时候,她感到这个可爱的小伙子正在吸引着她,她在理智上尽量地抵抗着,但却不由地感到又温暖又愉快。早晨挤牛奶的时候,她常常微笑着,心里想:“如今真快活。葛利高里⋯⋯ 葛利沙⋯⋯”这种感情使她胆战心惊,好像三月里踏着已开始融化的冰层穿过顿河一样。

斯切潘入营以后,她决心尽量减少和葛利高里见面的机会。

一天傍晚,雷雨交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葛利高里和杜妮亚希珈,又叫上邻居婀克西妮亚和另一个女人,五个人一块儿去顿河捕鱼。回家的路上,葛利高里再次向婀克西妮亚表述自己的爱情。婀克西妮亚决心摆脱葛利高里的纠缠。

圣灵降临节那一天,全村都开始割草了。麦列霍夫家叫着婀克西妮亚一块儿去,同时也帮着她家割草。

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穿得像过节一样。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习惯。

麦列霍夫家的人坐着牛车出发去割草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草地上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着远处一座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一个十字, 拿起一把镰刀,割下第一刀。葛利高里跟在他后面割草。

就在这次割草期间,婀克西妮亚接受了葛利高里的爱情。不久流言蜚语传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耳朵里了。他攥着拳头,一瘸一拐地去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显得年轻了的婀克西妮亚。他一进门就叫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要为了这件事把葛利希加揍出血来,还要给你的斯切潘写信⋯⋯把你打得还是太少啦!从今天起不许你踏进我的院子!”

婀克西妮亚眯着眼睛听着。她忽然向他走去。 “你是我的公公吗?啊?你为什么教训我?打这儿滚出去!至于葛利希

加,他是我的人,现在他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为了我整个的痛苦的生活, 我非爱不可!你们杀死我我也不怕!”他被婀克西妮亚撵了出来,只好去找儿子葛利高里:

“别侮辱街坊!别叫你老子丢人!我要把你送到村民会上去揍死你⋯⋯ 我要给你娶个傻丫头!⋯⋯”

不久,果然给葛利高里说亲了。新娘是珂尔叔诺夫家的长女娜塔莉亚。珂尔叔诺夫家是鞑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对公牛,十五只母牛,一群

马,几百只羊。房子不比商人莫霍夫家的坏。有花园,还有一片树林子。

相亲那天,娜塔莉亚的父亲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微笑着把她叫了出来。她戴着黑色的针织头巾,两只灰色的勇敢的眼睛,脸蛋上一个小酒涡,一双会劳动的大手。葛利高里仔细打量着她,心里颇为冷淡。

相亲后,娜塔莉亚爱上了葛利高里。她父亲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心里很喜欢葛利高里的那种哥萨克式的英勇,喜欢他那种热爱劳动的劲头。但是要把自己的长女嫁给这样一个名誉很坏的穷小子,又觉得太委屈了。

两家商量之后,还是决定给他们完婚。

娶亲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麦列霍夫家套了四辆双套大车,去迎娶新娘子。男傧相是哥哥彼得罗。

麦列霍夫家娶亲的四辆大车从家里出发,争先恐后地顺着街道飞跑起来。马匹都披着大红的、天蓝的和浅粉色的马衣,马鬃和额鬃上都戴着纸花和缎结,拴着许多铃铛。

四辆车轰隆轰隆地赶进新娘家的院子。彼得罗领葛利高里走上台阶,一同来的参加迎亲仪式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

从门洞通到厨房的门关着。彼得罗敲了敲门。“主耶稣基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答应了一声。

彼得罗又敲门,把话重复说了三遍,里面才低声地答应他。“能让我们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开了。女媒人一面鞠躬,一面微笑着迎接彼得罗。“请喝一杯吧,傧相,为了您的健康。”

她递过来一杯克瓦斯。

按照规矩,这位媒人又向新郎的家族敬了三杯白酒。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上了面纱,许多人围着她。她的两个妹妹,一个拿着擀面杖,一个拿着播种用的筛子。彼得罗给她们端来一杯酒, 里面放着一枚五角的硬币。女媒人向她们挤挤眼。小姑娘就用擀面杖往桌子上一敲:

“太少!我们不能卖新娘!⋯⋯” 彼得罗又添了一些小银币。 “不卖!”

“让开吧,姑娘,”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笑着命令说。彼得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葛利高里手里,把他领到坐在圣像下的新娘面前。娜塔莉亚握住了手绢的另一头。

被婚礼弄得胡里胡涂的葛利高里,怀着一种冷淡的失望的心情,低声地自言自语地咒骂着。

等到迎亲的马车回列麦列霍夫家时,老人们都出来迎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拿着圣像,伊莉妮奇娜站在旁边。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走过来接受祝福。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给他们祝福,一而流下眼泪来。

一点钟以后,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在教堂里举行了结婚仪式。

珂尔叔诺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到教堂去以后才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从瓶子里斟着酒,一面流出了眼泪。

“唉,亲家,为了咱们的孩子喝一杯吧。希望他们诸事如意,情投意合⋯⋯”

鞑靼村的商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先祖,是在彼得大帝时代遵照沙皇的命令,从沃罗涅什来到顿河作坐探和眼线的。每年两次,他要向当局报告哥萨克是否安分、是否准备叛乱等情况。

莫霍夫家的家业几经沉浮,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手里,靠欺骗和剥削附近各村的哥萨克,大大地兴旺起来了。他在镇上开了一个杂货铺,后来又陆续开了一个布店、一个粮栈和一个机器磨坊。鞑靼村和附近的村庄, 没有哪一家不欠莫霍夫的债的。

莫霍夫的第一个妻子早逝,留下一儿一女。女儿伊丽莎白已经中学毕业, 是一个一意孤行的美丽而放荡的姑娘。莫霍夫的儿子弗拉吉米尔,是一个瘦弱的、脸色黄黄的小伙子,中学五年级学生。他假期无事总要去磨坊转转, 看看工人怎样干活儿。碾面工人达维德加和他开了个玩笑,说他爸爸是个守财奴。他走去告诉了他爸爸,于是达维德加就被开除了。磨坊的磅秤工人, 绰号叫“丁钩儿”,对老板这样欺压工人非常愤慨,他对达维德加说:

“很快就要把他们的血管割断啦。对付他们,一次革命当然太少。要叫他们尝尝一九○五年的滋味,到那时候咱们就能报仇啦!”

莫霍夫家的店铺和磨坊生意很兴旺,这里总挤满了哥萨克和外地人,他们选购东西,聊天,磨面。

圣母节的前三天,哥萨克和外地人在磨坊排队磨面的时候,打起架来。哥萨克和外来户的殴斗是很早就留传下来的。

这时候,一个戴着黑色呢帽的陌生人,飞快地走来,举起一只手,说道: “请等一等!各位老乡!⋯⋯”

“秃尾巴狗才是你的老乡哩!⋯⋯” 那人向阿丰加·奥捷洛夫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哥萨克,那你是什么人,是茨冈人吧?” “不是,咱们都是俄罗斯人。” “胡说八道!”阿丰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哥萨克都是俄罗斯族出身的。你知道这件事吗?” “但是我要告诉你,哥萨克是哥萨克的祖先传下来的。” “古时候,有些农奴从地主那里逃跑了,他们移到顿河沿岸落了户,就

管他们叫哥萨克。” “坏蛋才是移来的呢!⋯⋯他把咱们变成庄稼佬啦!” “这是什么人?阿法纳西!” “是一个新搬来的人,住在斜眼卢凯希卡家啦。”

这个人就是从别的地方刚刚迁到鞑靼村来的铁匠施托克曼·约瑟夫·达维多维奇。从这一次事件开始,哥萨克认识了施托克曼。他们天天晚上去他那里打牌。

起初他们玩牌,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施托克曼神不知鬼不晓地就拿出来了一本涅克拉索夫的小书,大家念起来,接着又拿了一本讲顿河哥萨克历史的小册子,米哈伊尔·珂晒沃依给大家念了三个晚上。小册子讲到顿河地区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斯切潘·拉辛、康特拉琪·布拉文,讲到自由的生活,一直讲到近代,讲述哥萨克的贫困生活,嘲笑沙皇对哥萨克的统治,讽刺各种制度和统治方法,说哥萨克集团就是沙皇雇佣的王位保护人。大家听后都很激动。

在卢凯希卡家的小屋里,经过了长期的淘汰与挑选,组成了一个有十个哥萨克参加的核心小组。由布尔什维克党派来的施托克曼把他们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向他们灌输一些简单的革命道理,使他们对现存制度发生厌恶和憎恨。

冬去春来,农活儿忙起来,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嫁到麦列霍夫家以后, 得到了公婆的喜爱。

葛利高里对新婚生活渐渐有点习惯了,可是过了三个星期,忽然感到心

里很痛苦,他忘不掉婀克西妮亚。在耕地的一个晚上,他和妻子睡在草原上, 他很伤感地对娜塔莉亚说:

“你简直像一个陌生人⋯⋯你就像这个月亮一样:既不冷又不热。我不爱你,娜塔莉亚,你不要生气。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 这样过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怜你,这些日子咱们好像亲近了一点儿,可是心里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空虚,就好像现在的草原一样⋯⋯”

娜塔莉亚抬起眼睛,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星空,她什么也没有说。

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日,葛利高里去镇上参加青年哥萨克的宣誓仪式, 回到家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得嘴唇哆嗦着,对他说:

“娜塔莉亚要走啦,这是为的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我知道。你要是不愿意和娜塔莉亚同住,你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葛利高里一气之下从家里逃出来,他带着婀克西妮亚来到亚果得诺叶, 在地主李斯特尼次基老将军的庄园里做佣人。

老将军一人鳏居在家。他的四千亩土地还是他的曾祖父参加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分到的。他的儿子叶夫根尼·李斯特尼次基中尉在近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务。老将军一个人在庄园里悠闲地打发着日子。冬天和秋天带着猎狗去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客厅里,大喝上一星期。

庄园的佣人有侍候老爷吃饭的云尼阿民,女厨子鲁凯莉亚,衰老的马夫萨希加,牛倌琪洪和新上工的马车夫葛利高里,以及擦地板、喂家禽的婀克西妮亚。

娜塔莉亚自从葛利高里从家中走后,回到娘家,但她仍然在痛苦地等待着葛利高里回来。她原谅他,她不相信葛利高里会永远走掉。她决定写一封信给葛利高里,探听一下他是永远离开了呢,还是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她写好了信,派家里的一个长工送去。葛刊高里在一张纸片上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你一个人过下去吧。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娜塔莉亚读完回信好像不相信自己还有力量支持下去,她急忙躺到床上,轻微地哆嗦着。

第二天早晨娜塔莉亚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箱子里的一堆衣服, 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结婚前,有一回葛利高里来拜访她,在板棚的阴凉下面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候她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她想到这些,突然哭起来。她竭力使自己的心镇定下来。她把葛利高里写的那张纸片藏在怀里,穿好衣服去教堂。一群青年挡住了她的路,说长道短使她难堪,姑娘们都吃吃地笑着。娜塔莉亚像醉汉一样跑回了家,走进板房。她没有想什么,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怀着一种不祥的痛苦,这痛苦刺激着她那受辱和失望的心。她握住镰刀,向自己的喉咙⋯⋯胸口压下去⋯⋯

葛利高里和婀克西妮亚在亚果得诺叶过着安稳的日子。夏天的时候,婀克西妮亚生了一个女儿。自从生孩子以后,她露出一种非常幸福的神态。葛利高里的活儿也不重,赶马车,割草,偶尔送老地主去镇上一次。⋯⋯只有一件事使他放心不下,就是马上要服兵役,他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

还是在六月里,彼得罗曾经来看望过弟弟,他说爸爸仍然很生气,声明不给他预备战马。葛利高里为了买战马,把他和婀克西妮亚的工钱攒起来, 连烟也戒了。

转眼之间到了十二月,葛利高里接到通知,要他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到征兵站去报到。他还收到了发给他买战马的一百卢布,他加上攒的工钱,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

在圣诞节前一个星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果得诺叶来了, 给葛利高里送来了一副马鞍和其他入伍需要的衣服装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准备亲自送葛利高里入伍。

入伍的前一天晚上,葛利高里和婀克西妮亚都睡得很晚,婀克西妮亚一边哭着,一边低声对葛利高里说:

“葛利沙,你想想吧,要去四年呀!” “据说,古时候要当二十五年兵呢。” “入伍真该死,是拆散家人的魔鬼!”

第二天一清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套好了爬犁,葛利高里告别了婀克西妮亚,骑上战马,和父亲一同出发了。次日傍晚他们到达曼珂沃村征兵站。

娜塔莉亚自杀没有死,她恢复了健康,但脖子歪了。一九一四年三月, 在一个日丽风和的日子,她回到婆家,一家人殷勤亲切地欢迎她,葛利高里的妹妹杜妮亚希珈对娜塔莉亚热情关心,老人们对她异常慈爱,只有嫂子妲丽亚对这一切常常给予白眼。

娜塔莉亚一天比一天更加殷切地盼望丈夫回来,她的颓丧的精神全寄托在这种希望上。她没有给葛利高里写过一封信,但是全家上下没有谁比她更盼望来信了。

娜塔莉亚从不到村里游戏场去,但是很喜欢听杜妮亚希珈讲一些天真的故事。杜妮亚希珈已经不知不觉地长成一个身材匀称而美丽的姑娘了。这一年她过了十五岁,年纪稍大些的女伴接受她加入姑娘的集团。她长得像父亲, 短身材,脸色很黑,黑色的扁桃形的眼睛闪闪发光,白眼珠像蓝玛瑙一样。她从游戏场回来,就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娜塔莉亚一个人听。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告诉你几句话⋯⋯”“好,说吧!” “米希卡·珂晒沃依昨天和我在公粮旁边的橡树上坐了一晚上。他说:

‘你真像一朵蓝色的小花!’⋯⋯” “是吗?”娜塔莉亚鼓励着说,也为别人的快乐而感到高兴,忘记了自

己的不幸。

“但是我对他说:‘别瞎说,米希卡!’于是他发起誓来啦。”杜妮亚希珈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响遍了整个屋子。

这一年的夏天,猫头鹰每夜都在钟楼上和公墓上叫,恐怖的叫声在村子上空回荡。

“要糟糕啦,”老人们一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就预言说。“要打仗啦。”

“在土耳其战争以前,也这样叫过。”

葛利高里所在的第十二团第四连的生活寂寞无聊,一天天昏昏沉沉地过去。夜晚梦见家乡,白天上操,挨长官的皮鞭。麦子已经成熟了,正等着哥萨克下地去收割。可是有帝俄参加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一列列满载着哥萨克的军用火车向前奔驰着,一路上留下了哥萨克的歌声。葛利高里所在的连队也出发了。

他们开进位于前线的一座市镇,穿过市街走上山岗,看见城市附近的战

壕里聚集着许多敌人。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下令出发。

马匹疯狂地奔跑起来,连队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离得很远就能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一颗颗子弹飕飕响着划破天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柄夹在肋下,思想受到恐怖的压抑,乱成一团。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眉毛的奥地利人,跪在战壕里,差不多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葛利高里挺起长矛,用力刺进奥地利人的身体。

另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丢掉了,吓得昏头昏脑,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被一种遍布周围的疯狂气氛燃烧着,他举起马刀,一刀砍进奥地利人的太阳穴,血像小河一样,顺着制服流下来。

葛利高里从这次战役以后,眼看着瘦下去,一种沉重的痛苦折磨着他, 他在梦中总看见那个被他在栅栏旁边砍死的奥地利人。

八月底,团队从火线上撤下来,准备休整三天,并且要由顿河开来的援军加以补充。葛利高里的哥哥彼得罗来了,米哈伊尔·珂晒沃依、婀克西妮亚的丈夫斯切潘·阿斯塔霍夫等鞑靼村的哥萨克都来了。葛利高里和哥哥匆匆见了一面。

葛利高里在全部行军的日子里,一直想忘掉自己的痛苦,恢复原来的平静心情,可是办不到。在新调到他们连队来的哥萨克当中,葛利高里认识了一个叫乌留宾的哥萨克,他的绰号叫“锅圈儿”。他教给葛利高里巴克兰诺夫式劈刺法。这是一种很厉害的劈刺法,一刀砍下去,连马都能砍成两截。他看见葛利高里的痛苦样子,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是怎么回事和为了什么。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砍下去,打仗的时候杀人,这是神圣的天职。”

葛利高里愤恨地说: “你的心是狼心,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把一块小石头当做心放进去啦。” “也许是对的,”锅圈儿很得意地同意了这个意见。

不久,因为锅圈儿打死了一个俘虏,葛利高里就和他发生了冲突。

八月上旬,叶夫根尼·李斯特尼次基中尉请求从近卫军阿塔曼斯基团调到哥萨克战斗部队。在这里他认识了志愿兵彭楚克。他们一块去执行侦察任务。

“贵镇在什么地方?”李斯特厄次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是诺沃契尔卡斯克镇。”

“您为什么当志愿兵呢?” “我很喜欢战争艺术,我想掌握这种艺术。”彭楚克略微带着嘲笑的口

气回答,用锐利的绿眼睛看了看中尉。他的眼神显得很坚定。

李斯特尼次基琢磨不透像雾一样笼罩在这个志愿兵身上的某种神秘东西。

葛利高里在一次攻城战斗中脑袋受伤失去了知觉。等他苏醒过来,便感到头上的伤口疼得好像是放了一块火炭。他爬起来又栽倒下去,爬了好久才摇晃着站起来,看着北斗星的方向,缓步走去。路上,他在力所不及的情况下,还救起了一个中校军官。为此,上级把他提升为上等兵,并授予四级乔治十字章。可是不久,他的眼睛又在敌机轰炸时受伤,他住进了莫斯科斯涅基列夫医生的眼科医院。

眼科医院里住着一个伤兵叫贾兰沙,是个机枪手。他的床挨着葛利高里

的床。几天的工夫他们就熟了。贾兰沙给葛利高里解释为什么打仗。贾兰沙经常把葛利高里不懂的真理灌输给他,揭露战争的真正原因,恶狠狠地嘲笑专制政体。葛利高里恐怖地意识到贾兰沙逐渐破坏了他以前的关于沙皇、祖国和他的哥萨克军人天职的全部信念。

葛利高里痊愈出院,回到了亚果得诺叶。他在重返部队之前有一段假期, 回家来探望婀克西妮亚。他悄悄地跳过板栅子,走进马棚。来到老马夫的床前:

“萨希加爷爷,你没睡吗?”

萨希加爷爷披上一件棉袄走到院子里来了。 “老天爷呀!是葛利希加!他妈的你是打哪儿滚出来的呀?真是一个稀

客!”

他们拥抱过,萨希加看着葛利高里的眼睛说道: “进来,有话对你说。”

原来,葛利高里入伍后很少写信回来,婀克西妮亚在女儿死后非常痛苦, 叶夫根尼·李斯特尼次基乘机而入,以安慰婀克西妮亚为借口占有了她。

葛利高里回到自己的屋里,婀克西妮亚带着非常慌张的神情点上了灯, 她变得出奇的漂亮。她趴在葛利高里的膝盖上哭了半天。葛利高里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穿上军大衣给叶夫根尼·李斯特尼次基赶车。他把车赶到第一个洼地里,便抽出坐垫底下的鞭子,向中尉抽去。中尉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葛利高里用钉着铁后跟的皮靴子拚命地踢他,直打得精疲力尽,葛利高里才坐上马车飞跑回来,他跑进下房,又用鞭子抽打婀克西妮亚的脸。

尔后葛利高里就离开了庄园。

他大踏步走进了鞑靼村,迎面走来的妇女们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台阶上瘸着走下来,屋里是母亲的响亮的哭声,娜塔莉亚面色苍白,很痛苦地笑着,她被葛利高里的目光一扫就跌倒了。

晚上,老头子知道葛利高里和妻子和好了,画了一个十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一九一六年十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几个哥萨克军官,包括李斯特尼次基和地下工作者彭楚克,在潮湿的土室里热烈地争论着。彭楚克主张推翻专制政体,建立无产阶级专政。

“彭楚克!”克勒梅珂夫叫了一声。“你们推翻帝制,成立什么衙门呢? 是什么样的政权呢?”

“无产阶级专政。” “但是知识分子和农民担任什么角色呢?”

“农民跟着我们走,一部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也是这样,但是其余的⋯⋯ 我们对于其余的人就这么干一家伙⋯⋯”彭楚克用一种迅速的手势摆动了一下。

彭楚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登有列宁的文章《第二国际的破产》的报纸念起来。念完他就从土室走出去了。

第二天彭楚克失踪了。同时在机关枪连的战壕里出现了传单。团长命令搜查这个连,拆散这个连,把士兵分散到别的团队里去。

这样做,正是彭楚克所要达到的目的,他希望把他所在连队的机枪手分

散开,以扩大革命的影响。

战争巳经到了第三个年头,士兵都厌战了。战争甚至改变了与葛利高里同在第十二团的锅圈儿的观点。他坚决地、而且固执地走到反对战争这一方面来了。有一天葛利高里把贾兰沙的话告诉了他,可是他却不赞同。他说: “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权,不是别人的政权。咱们和庄稼佬走

的不是一条路。庄稼佬是想乘机抢夺土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资,他们能给咱们什么东西呢?”

葛利高里听了以后,皱着眉头说:“你总是只想到一个方面。”

夜间,葛利高里独自回忆着往事,想起了婀克西妮亚和娜塔莉亚,想起了出院后在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家里人和同村人都非常尊敬他,欢迎这位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休假以后,又以一个出色的哥萨克的身分重新回到前线。他心里一面和荒谬的战争难以妥协,一面又忠实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他觉得战争初期笼罩在他心上的那种对人类的痛惜之情, 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心肠变硬了。他冷淡而又轻蔑地拿别人的和自己的生命作儿戏,因此得到了四个乔治十字章和四个奖章。

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团向“三二○”进攻,葛利高里腿部受了伤。

寂寞、痛苦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鞑靼村荒凉了,家家户户都呈现出一种破败的景象。只有村尽头的麦列霍夫家的院子,虽然仓房倾斜了, 仓房顶上的铁公鸡也倒了,但是仍然很有次序,很整齐,而且人数也没有减少。娜塔莉亚去年秋天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当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说儿媳妇生了双生子,就把两手一摊,高兴得哭起来。

一九一七年八月,临时政府的西南战线总司令科尔尼洛夫将军命令部队去彼得格勒。第三骑兵队以强行军的速度,离开战壕,开往后方。一路上, 哥萨克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但都很高兴,唱着歌,庆幸终于离开了战壕。兵车向普斯可夫方向开去。不久,大家都知道了,是开往彼得格勒,去镇压刚开始的骚动。一听说这个消息,哥萨克都静了下来。

“刚出火坑,又进地狱!”一个身材细高的哥萨克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里话。

在第一次停车的时候,哥萨克决定调转头来重返前线,而不去彼得格勒替科尔尼洛夫去打自己人。

哥萨克们急急忙忙地搭上跳板,开始把马匹从车里牵出来。

军官们毫无办法,过了一个钟头,连队的军官都走了。哥萨克依靠着一张从军官手中夺来的地图,判断着重返前线的方向,也开拔了。

十月底的一个早晨,率部来到彼得格勒的李斯特尼次基大尉接到团长的命令:率领连队开到冬宫去。

李斯特尼次基领着连队,经过了一片荒凉的涅瓦大街,进入了冬宫的院子。哥萨克都留在院子里,而军官们都聚集在远处的厢房里。连队的军事委员会委员拉古琴对哥萨克们说:

“这算怎么回事,乡亲们!咱们在这儿没有什么事可干。应该退出去, 要不然咱们就要无辜受难。军官们连影子都不见啦,难道咱们是应该死的人吗?咱们回家去吧,至于临时政府,咱们要它有什么用处?”

第一连和第四连的哥萨克也走过来了。大家商量后,每连派一个代表, 出宫门去和赤卫军联系。一个钟头后,他们领着三个水兵回来了。一个黑胡子的漂亮的青年水兵对哥萨克们说:

“哥萨克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波罗的海舰队的代表,我们建议你们退出冬宫。你们无须保护违反你们利益的资产阶级政府。叫资产阶级的子孙—

—士官生去保护它吧。没有一个步兵战士愿意保护临时政府,而且你们的弟兄——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已经和我们合作啦。谁愿意跟着我们走, 请站到左边去!”

哥萨克们都疑疑惑惑地踌躇起来。拉古琴毅然决然地说: “把枪扛起来,开步走!”

哥萨克差不多走到广场中间了,一个军官从后面也跟着走过来,他脸上露着微笑,哥萨克都用手招呼他走快些,但是来自后面的一声枪响,使他倒了下去。

一九一七年深秋,鞑靼村的哥萨克开始从前方回来了。他们给村子里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最近一个时期在第二后备团服务的葛利高里投降了布尔什维克,留在卡敏斯克了。

葛利高里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因为立战功被升为少尉,担任第二后备团的一个排的排长。十月革命以后,他又被指令担任了连长的职务。这期间他受到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哥萨克军官伊兹瓦林,另一个是哥萨克上士波得捷尔科夫。

伊兹瓦林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他受的教育远远超过了哥萨克军官通常受的教育。二月革命以后使他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和那些信仰哥萨克独立自治论的人联合起来,宣传顿河军屯州完全自治的论调。葛利高里受到他的影响。

十一月里,葛利高里又认识了另一个哥萨克—费多尔·波得捷尔科夫上士。这位革命的哥萨克曾在顿河革命史上起过不小作用。葛利高里和他谈起了政权问题。波得捷尔科夫简单清楚地对葛利高里说:要建立人民的政权。

葛利高里默默无言地、痛苦地竭力想把混乱的思想弄清楚。

诺沃契尔卡斯克成了许多反革命将领和亡命徒的集中地。十一月二日, 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来到这里,和卡列金将军谈判,他负责志愿军的组织工作。十一月下旬,邓尼金、鲁科姆斯基、马尔科大等将军也来到这里。十二月六日,科尔厄洛夫将军也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出现了。

一九一八年一月在卡敏斯克举行了前线哥萨克代表大会。葛利高里参加了这次大会。可是卡列金将军发出逮捕参加这次代表大会全体人员的命令。但是这个命令被在卡敏斯克开大会的哥萨克截住,由波得捷尔科夫在大会上宣读了。

哥萨克们听完卡列金逮捕他们的命令以后,立刻喧哗起来,都主张积极反对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政权。

克里沃希雷科夫提议选出革命军事委员会,把顿河军屯州的政权转移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手中。选举结果:波得捷尔科夫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克里沃希雷科夫为书记,委员有:伊万·拉古琴、郭罗瓦乔夫、米纳耶夫、库金诺夫等人。

代表大会承认了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列宁把这个重大事件通过无线电宣布出来:“在卡敏斯克镇的代表大会上,有四十六个顿河沿岸的哥萨克团宣布成立了自己的政府,要和卡列金进行斗争。”

卡列金一面以顿河军政府的名义同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进行谈判, 以争取时间,一面派出了柴尔涅曹夫上校指挥的由几百人组成的队伍,进攻

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军队。

革命军事委员会方面,有第二十七哥萨克团的一名强有力的指挥员郭鲁博夫上校,组织抵抗柴尔涅曹夫,结果大获全胜,俘虏了四十名军官,其中包括柴尔涅曹夫本人。郭鲁博夫想把柴尔涅曹夫保出来,他叫葛利高里把这个意见带给波得捷尔科夫。波得捷尔科夫听到这个口信后气得喊叫道:“要由军事法庭审判他。”

俘虏们被赶过来的时候,柴尔涅曹夫骂波得捷尔科夫是哥萨克的叛徒。波得捷尔科夫抽出马刀砍死柴尔涅曹夫,并命令把俘虏全部就地砍死。

葛利高里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不经审判就杀掉俘虏这件事。一月下旬,他由于腿上的伤住了一个星期医院,接着就回家疗养去了。他很想逃避开这个充满着仇恨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此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一片混乱,矛盾。探索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很困难的。

一九一八年初,顿河流域的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苏维埃政权方面发展。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志愿军节节失利,撤退到库班方面去了。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在一月底召开了顿河政府会议,他宣布说:只剩下一百四十七支枪保护顿河军屯州和诺沃契尔卡斯克,处境是没有希望的,老百姓不仅不支持他们,还仇恨他们。卡列金主张全体辞职,他也辞去司令官职务。会后,卡列金自杀。

可是到了一九一八年四月,顿河地区的革命形势逆转了。起因是红军个别队伍纪律不好,引起了顿河下游一些村镇居民的暴动。

顿河人民委员会苏维埃主席波得捷尔科夫决定带一支远征队去北方,想在那里动员起一些上过前线的士兵,组成三四个团,然后派他们去打德国人和镇压顿河下游的哥萨克暴动。彭楚克也参加了这支远征队。

彭楚克此前曾受罗斯托夫党委会的派遣,训练了一支十几个人的工人机枪队。机枪队中有一个美丽的犹太姑娘安娜,她热情、聪明、坚毅,有做宣传工作的能力。彭楚克和安娜共同参加过战斗,后来安娜成了彭楚克的爱人。不幸,安娜在一次战斗中牺牲,致使彭楚克陷入极端痛苦中。这次,波得捷尔科夫组织远征队,他很乐意参加,想以此摆脱怀念安娜的痛苦心情。

远征队进军没有赶在暴动的浪潮之前,沿途村镇的哥萨克的情绪和远征队中哥萨克的情绪有了变化。远征队到达卡拉希尼克夫村时已经是夜间了, 波得捷尔科夫命令设岗哨,但是哥萨克都不愿意来集合,有三个人居然拒绝集合。他们不愿意和自己的人打仗,他们希望和平。当暴动的哥萨克的马队出现的时候,波得捷尔科夫看见只有一小部分队伍跟着他,他清醒地知道一旦交手必定要失败,于是他接受了和暴动的哥萨克代表进行谈判,并且交出了武器。

远征队交出武器后,暴动的哥萨克立即对远征队改变了态度,他们开始殴打俘虏。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新历五月十日)波得捷尔科夫部队的全体战士赴难牺牲,波得捷尔科夫和克里沃希雷科夫被送上了绞刑架。波得捷尔科夫临刑前对受骗的哥萨克群众高声说道:

“你们都是胡涂人⋯⋯军官欺骗了你们,你们今天枪毙了我们,明天就轮到你们啦,苏维埃政权是一定要在全俄罗斯建立起来的⋯⋯”

鞑靼村在哥萨克暴动期间,组成了由彼得罗·麦列霍夫为指挥官的反对赤卫军的队伍,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也参加了这个队伍。村里选米伦·珂尔叔诺夫为村长。米哈伊尔·珂晒沃依和丁钩儿从村中逃走了,在找红军的路

上,珂晒沃依被俘,依照判决,打十二鞭子,送上前线。丁钧儿在路上被枪击中牺牲,就埋葬在他死去的地方。不久,附近村子里的一个老头儿,在丁钩儿的坟头立了一个安放着神龛的橡木柱子,神龛里圣母的悲哀面容露出温柔的神情,神龛的小门框上用斯拉夫文写着两行字:

在混乱和堕落的时代,

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弟兄。

※※※※

一九一八年四月,红军被迫撤出了顿河的不少地方。五月里,顿河军人联合会选出克拉斯诺夫将军为军区司令官。顿河的军队经过改编后,恢复了旧日正规军的建制。

鞑靼村的哥萨克连,在彼得罗·麦列霍夫的指挥下,参加了去往北方的进军。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一个排。他们在行军的路上接到命令,连队要分成两半,由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各带领一半人马,去不同的两个团报到。分别时,彼得罗想和弟弟谈一谈,他说:

“葛利沙特加,现在是这样的时代,真是魔鬼一样的生活,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面啦。老百姓分化得这样厉害,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我觉得你正在动摇⋯⋯我怕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去⋯⋯”

“恐怕不见得,我也不明白⋯⋯”葛利高里勉强回答说。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葛利高里几次和红军打仗,渐渐地憎恨起布尔什维克来了。布尔什维克成了他生活中的敌人,他们使他抛弃了土地!他眼看着这样的心情也正在控制着其余的哥萨克。他们都觉得发生这次战争,只能怪向州内进攻的布尔什维克,于是虐待俘虏和抢劫的事情不断发生。哥萨克们抢劫那些同情布尔什维克的人和红军家属⋯⋯而葛利高里却相反,他非常憎恶抢劫和虐待俘虏。因为这个缘故,上级把他的连长职务撤销了,把他降为排长。葛利高里高高兴兴地把连队交了出去,知道再也不用对一连人的生命负什么责任了。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红军转入进攻。他们顽强地压迫着哥萨克的队伍往后退去。葛利高里冷漠地注视着战争的进程,他相信到冬天战线就再不会存在了,哥萨克都希望和平。然而结局比他预想的来得更突然。哥萨克都在放弃阵地,往后撤退,无论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退却的洪流。于是葛利高里也怀着愉快的心情,在夜里自动离开了连队。第二天的黄昏,他已经把马牵进了自己家的院门。随后彼得罗也从队伍里回到了家。

一九一九年初,红军开进了鞑靼村。鞑靼村建立起苏维埃政权,选举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为村苏维埃主席,珂晒沃依为副主席。然而革命的局势并不稳定,一个不祥的消息沿着顿河的大小村庄流传开来,谣传肃反委员会和革命军事法庭,对那些在白军当过差的哥萨克进行了简单的和不公正的审判。这些流言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相信。鞑靼村的哥萨克每天夜里都聚集在大街小巷打听消息。村子里的生活很安静,同时也很苦闷。村苏维埃政权周围只团结了几个人,他们和大多数哥萨克好像隔了一堵墙。

在二月的一个阴沉的日子,鞑靼村的生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这天从区里来了两个人,他们把军事法庭的介绍信拿给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并说:“把那些军官、神父、宪兵和财主——一切积极跟咱们作对的人的名单开出来。”

珂晒沃依开了一个要从鞑靼村逮捕的十个人的名单,其中包括葛利高

里·麦列霍夫和他的父亲。葛利高里躲出了村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生伤寒病卧床不起,名单上的另一个哥萨克正在外出完成运输任务。除了这三人外,村里逮捕了七个人。逮捕后把他们押送到维约申斯克镇的军事法庭。夜半时押送犯人去维约申斯克的人回来了。他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叫醒说:

“他们把哥萨克枪毙啦!” “你胡说,坏蛋!”

“我们把犯人押解到那儿,他们立刻审问起来,天还没有黑就押到松树林子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

这件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枪毙哥萨克啦。”生活的太太平平的浅滩一下子变成了凶险莫测的深潭,顿河上游骚动起来了。

葛利高里在外村躲藏了一些天。一天早晨,主人把他叫醒了,大声说道: “你还睡哪?起来吧!顿河造反啦!⋯⋯叶兰斯克和维约申斯克对岸的

人都暴动了⋯⋯”

葛利高里的额角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瞳仁里冒出了绿色的火焰。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吃过早饭,牵出自己的马,像疯子一样,一溜烟从大门里飞跑出去。现在他觉得生活中根本没有一种可以使一切人都能在它的覆盖之下感到温暖的真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真理,都有自己的道路。他要和那些想夺去他的生命和生存权利的人进行搏斗。哥萨克的道路和失去土地的庄稼佬的俄罗斯的道路,和工厂工人的道路是互相冲突的。要把顿河沿岸的土地从他们的脚下夺回来,把他们赶出州界以外去。可是一会儿工夫,他的心里又发生了矛盾:他觉得似乎这场斗争是财主和穷人的斗争, 并不是哥萨克和俄罗斯的斗争。但他又赶走了这些念头。

葛利高里回到了鞑靼村。那天开村民大会,动员十六岁至七十岁的哥萨克都拿起枪来。村里哥萨克编成两个连。彼得罗·麦列霍夫任骑兵连长。

维约申斯克镇是军区的首镇,成了暴动的中心。哥萨克选举库金诺夫少尉担任暴动军联合司令,萨方诺夫担任参谋长。暴动军保留了苏维埃政权的形式和“同志”的称呼,口号很有煽动性:“拥护苏维埃政权,但是反对共产党,反对枪毙和抢劫。”

彼得罗指挥的鞑靼村连队,同红军在村外作战。红军包围了他们,彼得罗等十余名哥萨克投降后遭到砍杀,珂晒沃依亲手枪毙了彼得罗。

彼得罗死后,暴动军联合司令部任命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担任维约申斯克团团长。普罗霍尔·泽珂夫当了葛利高里的传令兵。自此以后,不少村镇的暴动军不断加入葛利高里的队伍,葛利高里率领暴动军同红军数次作战。暴动军逐渐扩大,已变成了有两万五千名骑兵和一万名步兵的队伍。他

们被编成五个师和一个独立旅。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第一师。

四月里,苏维埃政权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威胁:暴动军和白军即将联合, 红军必须在暴动军和白军联合之前,尽一切力量把暴动镇压下去。红军开始把优秀的兵团调往顿河战场,把暴动军封锁在顿河上游地区的范围以内。暴动军方面已经看明白:要长期保卫家乡是不可能的,因为红军迟早会消灭他们。葛利高里也看出暴动军所处的这种危险境地,他对他的部下说:

“现在咱们被红军包围了。咱们或者靠拢白军,或者靠拢红军,站在当中是不成的,他们会压死咱们。”

红军塞尔道布斯基团投降暴动军的消息传到葛利高里的团里。葛利高里

知道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珂晒沃依在这个团,他想把他们救出来,虽说彼此流过血,然而并不是外人呀!

可是葛利高里没有来得及救出他的朋友,被俘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经过鞑靼村时,已经被葛利高里的嫂子妲丽亚开枪打死了。珂晒沃依在团队未投降前已经离开,施托克曼在劝说全团战士不要上当的时候,也壮烈牺牲。

一九一九年五月,红军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从顿涅茨方面开来,于是葛利高里才第一次真正感到打击的全部力量。他指挥的第一师节节撒退。最后, 根据司令部的命令,全部撤退到了顿河左岸。

一九一九年六月,白军冲破红军的防线,和顿河暴动军会师了。暴动军司令部在维约申斯克镇军官俱乐部为庆祝会师举行宴会。会上谢珂列乔夫将军发表演说,教训暴动军的军官们说:

“我们不应该感谢你们的帮助,你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帮助,如果没有我们的话,红军早已把你们消灭啦,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们也早已把他们打垮啦。你们应该立功赎罪,明白了吗?我们信任你们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你们的叛变我们是不能很快就忘掉的。要叫那些秋天里跑到红党那边儿去的人都好好记住。”

“我们给你们干也有一定限度!”有点醉意的葛利高里怀着愤怒的心情想着,“该死的坏蛋!他现在骂人,再过一个星期干脆就会动手掐你的脖子啦,没有想到会落到这种境地!”

葛利高里站起来,离开宴会厅,走到街上去。随后他和自己的传令兵普罗霍尔一起回到了鞑靼村。

黄昏的时候,葛利高里回到内室,和妻子并排坐在箱子上,想抽空儿说说话儿,明天他又要上战场了。葛利高里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内心美丽和纯洁的女子,她为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是米沙特加和波柳希珈的母亲。葛利高里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很想说几句温存的话,但一时找不到词句, 就一声不响地跟娜塔莉亚坐到太阳西沉。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怀着沉重的心情,和普罗霍尔一块离开了鞑靼村, 他们骑马走到山岗上的时候,葛利高里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家门,看见娜塔莉亚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清晨的微风吹起她那像丧巾一样的头巾。

夜里他们回到师指挥部。师参谋长考佩洛夫向葛利高里报告说,刚才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传来口头命令,要求我们明天到他的师部去共同商量战斗任务。

黎明时分,葛利高里和参谋长考佩洛夫一道出发。

他们到达时,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他用低沉的声调对葛利高里和考佩洛夫说道:

“两位军官,暴动军的游击战争结束啦!你们的队伍不再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要把它编进顿河军去。

“您指挥一个师,我也指挥一个师,我是不能服从您的指挥的,我只服从暴动军总司令库金诺夫的指挥。”葛利高里说完,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了门。

一种奇怪的冷淡心情控制了葛利高里!他决心不再冒着炮火率领哥萨克进攻了,他不愿意保护那些仇视他的各种各样的菲次哈拉乌洛大们,叫他们自己去打仗吧。

过了两天,暴动军改编了,为防止暴动军产生不满情绪,凡有战功的哥萨克都升了级,葛利高里也从少尉提升为中尉,同时也接到了把他从师长降为连长的命令。

有一天,娜塔莉亚从妲丽亚口中知道了葛利高里和婀克西妮亚又重新来往的消息,以后好几天她都像做着一个恐怖的、没有法子醒来的恶梦。

她虽然还爱着葛利高里,心里扔不掉他,不过再也不能为他生孩子了, 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她一定要找村里的卡皮东诺夫娜大娘把这胎儿用钩子钩出去。

吃过午饭以后,婆母伊莉妮奇娜想再劝一劝娜塔莉亚,可是娜塔莉亚已经悄悄地走了。直到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娜塔莉亚才回来。伊莉妮奇娜打开房门,在月光下看见娜塔莉亚惨白的、瘦削下去的脸、塌陷的眼窝和痛苦的弯着的眉毛,她拖拖拉拉、摇摇晃晃地走进门,在她踏过的地方,留下了黑色的血点子。

“你这是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啦?!”伊莉妮奇娜低声地抽搭着说。 “妈妈,我已经把胎儿坠掉了,不过血流得太多了,请您递给我一只手,

我的脑袋晕⋯⋯”

伊莉妮奇娜把娜塔莉亚扶在床上躺下,她看见儿媳的血湿的裙子像大雨淋过的一样,她恐怖地走到厨房去,叫醒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事情的简单经过对他说了一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跳起来,去请医生。

娜塔莉亚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虚弱下去。半夜里,她睁开眼睛,问道: “天快亮了吗?” “还什么都看不见呢,”老太婆安慰她说,但是她自己心里想着:“大

概是活不了啦!恐怕看不到孩子醒来就会昏迷过去⋯⋯”

黎明的时候,娜塔莉亚恢复了知觉。太阳出来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镇上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完娜塔莉亚后,走出来说:

“血流得太多啦,一点办法也没有,午饭前就要完啦。应该通知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早晨,娜塔莉亚情况又有好转,她要求洗洗脸,躺着对着杜妮亚希珈端的镜子梳了梳头发,很困难地笑着说:

“现在我可以好起来啦!我还以为我的生命就算完了呢⋯⋯孩子们怎么还没醒?叫他们到这儿来!”

波柳希珈头一个走进屋来,打量着坐在长板凳上的大人们,很伤心地说: “妈妈,你病了怎么不叫醒我,我可以陪着你,给你拿水⋯⋯” “真像爸爸,只是心不像他⋯⋯”娜塔莉亚微微笑着说。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情况愈来愈坏,她用手把孩子们招到跟前, 抱住他们,对他们画过十字,亲了亲他们,请求母亲把他们带到家里去。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好像昏迷过去似的,说: “这样一来,我再也不能见到他啦⋯⋯”后来好像想起什么事情,猛然

抬起身子:

“把米沙特加叫回来!”

忧郁的、生着麦列霍夫家的眼神的米沙特加胆怯地走到床前。“把脑袋低到我脸前来,孩子!”娜塔莉亚央告他。

她对着米沙特加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话,后来推开他,试探地看了看他

的眼睛,竭力做出痛苦的笑容,问道:“你不会忘掉吗?” “我不会忘⋯⋯”米沙特加抓住母亲的手指,攥了一会儿,又放开了。

不知为什么他踮着脚尖从母亲的床前走开⋯⋯娜塔莉亚用眼睛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中午时候,娜塔莉亚死了。

葛利高里在团部接到了关于娜塔莉亚死去的电报。他攥着电报,从台阶上下来,忽然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音了,只感到一种尖利的疼痛,像刺刀一样刺进了他的心。他在台阶上摇晃了一下,左手抓住了栏杆,右手解开了军衬衣的领于,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喘着气。

葛利高里从前线骑马在路上飞奔了两昼夜,在娜塔莉亚安葬后的第三天才到家。杜妮亚希珈抽抽搭搭地哭着跑到葛利高里跟前,伊莉妮奇娜拉着米沙特加和波柳希珈的手,走到台阶上来迎接儿子。葛利高里一把抱过孩子, 用颤抖的声调说:

“我的亲爱的孩子!变成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他使出很大的力量抑制着哭泣,走进屋里,问候父亲。 “我们没能把她看护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立刻就一瘸

一拐地走到门洞里去了。

伊莉妮奇娜把娜塔莉亚去世的经过对葛利高里讲了半天。葛利高里走进内室去。他好像是头一次来到这间屋子里,仔细打量着四周,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娜塔莉亚就是死在这张床上的,她在这张床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葛利高里想象着娜塔莉亚怎样和两个孩子告别,怎样亲他们,为他们画十字⋯⋯他又像接到通知死讯的电报时那样,心里感到一阵尖利的、刺心的疼痛,耳朵里响着嗡嗡的声音。屋里每一件东西都使他想到娜塔莉亚,他把屋子巡视一遍,急急忙忙走出去,差不多是跑到台阶上去的。他的心越来越疼痛,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珠。

吃饭的时候,伊莉妮奇娜摆好桌子,放上一块餐巾,葛利高里心里想: “从前都是娜塔莉亚开饭⋯⋯”他为掩饰自己的痛苦心情,急急忙忙地吃着饭。父亲拿来了一瓶老酒:

“咱们来祭奠祭奠去世的人吧,愿她在天上幸福!”

当他们喝第三杯的时候,米沙特加侧着身于,畏畏怯怯地走到桌子旁边来,趴到父亲的膝盖上,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脖子,使劲亲了亲他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葛利高里看着孩子那笼罩着眼泪的稚气的眼睛,激动地问道。

“妈妈躺在屋子里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把我叫了去,嘱咐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你替我亲亲他,告诉他说,叫他爱惜你们。她还说了些别的话,可是我忘了⋯⋯”米沙特加低低地回答。

葛利高里放下杯子,把脸掉过去朝着窗子。屋里一片沉闷的寂静。他把儿子放到地上,自己急忙走到院子里去了。

为了摆脱伤痛的思念,葛利高里提前回到前线。

顿河军和暴动军会合混编以后,更加腐败,军官们日夜酗酒,哥萨克在许多村庄抢劫老百姓,奸淫妇女,焚毁粮食,屠杀牲畜,他们就好像外国的征服者一样。队伍里开小差的越来越多,哥萨克成群结队地逃跑。在前沿阵地上不服从命令、杀害军官的事情屡见不鲜。

十月里斯大林到了南方前线,制定了一个粉碎南方反革命的战略计划,

这个计划得到列宁和党中央的批准。这个计划一执行,南方前线立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志愿军在决战中失败了,布琼尼的骑兵队伍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十一月里,志愿军继续向南退去,暴露出顿河军的左翼,使顿河军也不得不撤退。红军取得最后胜利已成定局。

在顿河军撤退的日子里,鞑靼村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会上决定哥萨克在十二月十二日全部撤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约好和另一个老大爷一块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上路后不久,染上了伤寒病,一月底就死在异乡。

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也撤退到了诺沃罗西斯克。这里,许多轮船把俄罗斯的富商、地主、将军的家属和有名的政治活动家运到土耳其去。志愿军的司令部也搬到英国军舰“印度皇帝号”上去了。几万难民挤满了街道,军队还在不断开来,码头上拥挤不堪,一片混乱。

一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葛利高里和另几个哥萨克在码头上远远地看见了从山上向下移动的红军散兵线。

一九二○年初春,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夫在诺沃罗西斯克参加了布琼尼的第十四师。葛利高里当了连长。他自从参加红军以来变得很愉快,有一次在战斗中立了功,布琼尼站在队伍前面和他握手,并且向他和他的连队表示感谢。葛利高里决心要在红军队伍里一直干到把他过去的一切罪过都赎回来为止。

这年夏天,米哈伊尔·珂晒沃依从前线回到村子里,和杜妮亚希珈结了婚。

杜妮亚希珈结婚后不久,伊莉妮奇娜病倒了。过了些天伊莉妮奇娜死了。婀克西妮亚征得杜妮亚希珈的同意,把两个孩子领到她家里去了。

伊莉妮奇娜死后不多日子,珂晒沃依做了鞑靼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 他十分警惕地过日于,注意地研究村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杜妮亚希珈收到了葛利高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在和弗兰格尔作战时又受了伤,等伤养好了他就返回家乡。

葛利高里坐着牛车复员回家,一路上想着心事:他打完仗啦,他打够啦, 现在他要回家去,干起庄稼活来,跟婀克西妮亚和两个孩子一块儿过平静的日子。早晨他到了家。

当天晚上珂晒沃依和葛利高里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珂晒沃依问道: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叫你复员回家?不信任你啦,是不是?这儿也不会信任你,你要明白这一点!”

葛利高里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十分灰白。不久前他还非常简单而愚蠢地认为,他可以过上和平的庄稼人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一切都不那么简单。

无论怎么说,珂哂沃依也不能信任葛利高里,他命令葛利高里第二天就到维约申斯克肃反委员会去登记。

第二天黄昏,葛利高里从维约申斯克登记回来。肃反委员会让他过一星期再去作第二次登记。葛利高里明白了,他们一定会把他逮捕起来,或者干脆枪毙他。他决定在第二次登记前逃出村子。但是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第四天晚上,杜妮亚希珈急急忙忙跑来,喘着气说:

“哥哥,你立刻逃走吧!镇上来了四个骑马的人,米哈伊尔对他们说, 应该把你押起来⋯⋯”

葛利高里的短短的和平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一九二○年深秋,由于实行余粮征集制,顿河一些村庄又发生了骚动, 出现了杀害征粮队员、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匪帮。转年春天,葛利高里也落入了佛明匪帮。

佛明匪帮每到一个村镇,就鼓动哥萨克参加他们的匪帮,废除余粮征集制。但是哥萨克都表现得很谨慎,拒绝支持暴动。妇女们一致反对把她们的当家人拉去打仗。

一九二一年的春天来了,春耕的时候又到了,土地在召唤人们返回家园, 佛明匪帮的人数也一天比一天减少,每一次宿营后,第二天总要少几个人。

葛利高里非常痛苦,他不想再把命运和匪帮连在一起,他决定离开匪帮。他心里想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一切人的和平生活、和平劳动。应该结束这种行为,够啦。”

夜里他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匹马,离开了行进的队伍,等到队伍的马蹄声渐渐远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小路匆匆跑去。后半夜到了鞑靼村的对岸,他从下游较浅的地方过了河,把马放在土沟里面,徒步进了村。他跳过篱笆,来到婀克西妮亚家。

葛利高里暂把孩子托付给妹妹,将来再来接,就匆匆忙忙和婀克西妮亚上路了,他们要去南方。夏夜很短,东方的天边已经露出了红色的亮光。他们骑上了葛利高里留在土沟里的马,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片林子里。他们就在这片林子里的空地上休息做饭。

吃过早饭,把军大衣铺在地上,葛利高里躺了下来。他已经一连几夜没有睡觉,非常想睡。婀克西妮亚坐在他旁边,讲孩子,讲这些日子她受了多少苦:

“孩子们想你,他们问爸爸在哪儿?有一回米沙特加从街上跑回来,哭得非常伤心,他说,孩子们都不跟他玩啦,他们说,你爸爸是土匪⋯⋯我对他说,你爸爸不是土匪,他是一个不幸的人。普罗霍尔一直很想念你,他说, 把一个人给糟蹋掉啦⋯⋯”

深夜,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出发了,路上遇见了征粮队的哨兵。葛利高里使劲儿用皮鞭把婀克西妮亚的马抽了一鞭子,那马一冲,离开原地,飞跑起来,葛利高里紧跟在后面,低声喊道:

“趴下来!趴低一点儿!”

婀克西妮亚忽然往后一仰,葛利高里扶住了她: “打中什么地方啦!?⋯⋯快说呀⋯⋯”

葛利高里一面跑着,一面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为了上帝!你说一句话,你这是怎么啦!?”

葛利高里从大路上拐进一个土沟,下了马,把婀克西妮亚抱下来,血不断地从她的锁骨和嘴里往外流。葛利高里顿时明白了,他一生中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如今已经发生了。黎明前,婀克西妮亚死在葛利高里的怀里。

他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埋葬了自己的婀克西妮亚。他坚决相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长久的。他好像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

婀克西妮亚死后,葛利高里在逃兵的土窑里住了一阵子。他常梦见孩子、婀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他反复地想,要是能回家看看孩子,就死而无怨啦。

一九二二年春天,葛利高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决定动身回家去。第

二天早晨,他到了鞑靼村对面的顿河岸边,激动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愉快的心情使他的脸色变得白白的。他站在陡峭的岸边,把步枪、手枪和子弹扔进刚刚在融化的、靠近岸边的绿色河水当中,然后仔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他踏着三月的、蓝色的河冰,穿过顿河,大步向自己家走去。

葛利高里在许多失眠的夜里所幻想的那一点点希望总算实现了。他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这就是在他生活中残留的全部东西,这就是使他暂时还能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巨大的、在冷冷的太阳下面闪闪发光的世界相联系的东西。

《静静的顿河》描写了哥萨克在两次战争和两次革命中的动荡生活。作者把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二年间的历史事件作为长篇小说的情节基础,把中农哥萨克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的命运及其一家在急剧转折时期的变迁放在长篇小说的中心。围绕着葛利高里和麦列霍夫一家的命运,几个处于不同社会阶层、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的兴衰沉浮、众多人物的生活遭遇,都在错综复杂的联系和纠葛中展现出来。葛利高里及其一家的命运、其他几个家庭的命运、哥萨克的命运和巨大变革时代的历史事件,复杂而紧密地交织在一起。通过人物的命运、哥萨克的命运展示了历史的进程,而历史发展的趋势又决定着人物的命运、哥萨克的命运。

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葛利高里是顿河劳动哥萨克的最有代表性的分子,然而他不是顿河劳动哥萨克的最觉悟的分子。哥萨克所具有的一切优点和弱点,在他身上都体现得最充分、最深刻。他在历史事件中处于冲突的焦点上: 他同各种社会力量及其代表人物,无论是白军军官,反动将军,布尔什维克, 革命哥萨克,随着历史的发展都发生了冲突。他在国内战争中从一个营垒投入另一个营垒,反反复复,企图寻找正确道路而终不可得。他的悲剧是一种时代现象。他的生活道路典型地表现了哥萨克在革命转变中的悲剧性的、曲折的历史道路。正确分析葛利高里这个复杂的人物性格和他的悲剧命运,对于正确了解《静静的顿河》的思想、艺术构思有着根本性的意义。

肖洛霍夫在书中描写了造成葛利高里和顿河哥萨克在国内战争中的悲剧性道路的错综复杂的原因。历史形成的哥萨克社会的客观复杂性、布尔什维克党在对待哥萨克问题上的过火政策、以及顿河流域在斗争年代所呈现的独特的、严酷复杂的情势等等,使葛利高里这样一个具有独特而又典型的性格的人物,不能不在选择正确道路的过程中经历无数的波折和反复。他虽然是一个当机立断、勇于行动的人,却不能不经受多次的怀疑和犹豫;他虽然对于是非很敏锐,但却一再步入迷津,不断地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他探索正确的道路、寻求真理,但却为一些扭曲的事物表象蒙蔽了视听;他应该在革命阵营中找到自己的归宿,但是他总觉得这里有许多陌生的、冷漠的、与他感情格格不入的东西;他经过了非同一般的积极的寻求、艰难的摸索、痛苦的磨练,经过了尖锐的矛盾,经过了血的洗礼,最终才领悟出历史的必然。尽管作家在描述葛利高里的悲剧命运时,涉及到苏维埃政权在国内战争中对待哥萨克的某些过火的政策,但是,作家的高超的艺术手法却强有力地肯定了苏维埃现实,歌颂了伟大的革命和为实现革命而斗争的英雄的人民。葛利高里在经过了曲折和苦难之后,最后还是回到家里,回到苏维埃政权管辖下的生活中来。

这部长篇小说气势磅礴,场面宏伟,着笔细腻,雄浑的战争描写和日常生活场景相互转换,景物描写和人物心理活动彼此衬托,充分体现出肖洛霍

夫所特有的现实主义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