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垦的处女地》

反映苏联一九三○年农业全盘集体化这一巨大社会变革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于一九三○年动笔,一九三二年出版。这部作品尽量地摄取了正在发展着的生活现实的本来面貌,真实地反映了急速变化着的、不断飞驰向前的伟大历史运动。第二部完成于一九六○年,描写的时代虽然仍旧是一九三○年的农业集体化时期,但是却更多地表现了劳动人民的精神世界, 体现了五十年代的时代特点。

一九三○年一月里的一个夜晚,有个骑马的人沿着草原的小路进了格列米雅其村。他在一株白杨树后面的宽敞的瓦房前下了马,用鞭子柄轻轻地敲了敲窗:

“雅可夫·鲁基奇,出来一下。”

主人走下台阶,仔细打量着来客,突然认出来了,原来是他的老连长, 白卫军军官波罗夫采夫,他慌忙地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低声说道:

“上尉先生,您这是从哪儿来的呀?⋯⋯多少年没见了⋯⋯” “好多年了⋯⋯你家里没有客人吧?”

他们走进厨房,来客脱下风帽,露出又高又秃的前额,他用淡蓝色的小眼睛向周围扫了一眼,向女主人鞠了一躬。

一九二○年他们二人随着白军败退到诺沃罗西斯克,从那里分手以后, 雅可夫·鲁基奇·奥斯特洛夫诺夫就回到了家乡。十年以来,他靠着自己的狡猾和聪明才干,已经种上了二十八公顷地,变成了一个富农。可是现在, 在即将开始农业集体化的时候,他非常害怕会把他当做富农来斗争。他的老连长亚历山大·安尼辛莫维奇·波罗夫采夫上尉,在一九二○年白军覆灭之后,便加入了红军,后来被清洗委员会查出了他当白军军官的历史,把他押送革命法庭,半路上他逃跑了,躲藏下来,教了一段书。现在他趁一些哥萨克不愿意加入集体农庄的机会,鼓动他们加入反革命组织“故乡顿河解放同盟”,同布尔什维克斗争到底。他劝奥斯特洛夫诺夫也加入这个组织。奥斯特洛夫诺夫回答道:

“您让我想一想,叫我干这种事真有点害伯。要不是他们压制有钱人, 凭我的努力,我现在早该坐上自备的汽车了!”

奥斯特洛夫诺夫经过一夜的犹豫,天一亮就决定加入同盟。

农业全盘集体化运动于一九三○年初在全国展开,党派出了两万五千名优秀工人支援农村,普梯洛夫厂钳工谢苗·达维多夫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在国内战争年代曾经当过波罗的海舰艇上的红水兵,现在被派到格列米雅其村来。他坐着爬犁来到村苏维埃的院子里。大家很喜欢这个外来人,他们感到他和区里来的干部不一样,他对人和气,还亲自卸马,这真很奇怪。达维多夫向办公室走的时候,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你们上苏维埃去干什么?” “我们很想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是为集体农庄的事。”

舒卡尔老爹不高兴地吹了卢口哨,带头转身走了。

达维多夫走进办公室,看见一个高个子、穿草绿衬衣的哥萨克,他的衣

服上挂着一枚红旗勋章。达维多夫猜想,这就是村的党支部书记玛加尔·纳古尔诺夫了。他们互相作了介绍。接着村苏维埃主席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从隔壁房间走进来,他庄重地向达维多夫伸出了手,带着天真的神气打量达维多夫,不停地眨动那双像夏日的晴空一样清澈的眼睛。他的额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疤,这是国内战争时期白军留在他头上的。

他们在桌旁坐下,纳古尔诺夫和拉兹苗特诺夫向达维多夫介绍了村里的情况。达维多夫把党提出的剥夺富农财产、消灭富农阶级、争取在两个月内实现全盘集体化的任务告诉他们,并且建议明天就召开贫农和积极分子大会。

纳古尔诺夫听后兴奋地对达维多夫说: “亲爱的工人同志,我一听说要集体化,把庄稼汉的私有财产统统并到

集体农庄里,心里真痛快。我从小就恨私有财产。有学问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同志说得对,一切罪恶都是由于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如果不没收,就是在苏维埃政权底下,人们也会为了这脏东西像槽子旁边的猪那样你争我夺,打个没完。国内战争期间,我在前线受到聪明人的开导,回来就成了布尔什维克。我现在又像处在国内战争时期了,像在前线打仗。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把大家拉进集体农庄。世界革命越来越近了。”

第二天召开了贫农和积极分子大会,达维多夫在会上深入浅出地讲解了集体化政策和它的优越性,大家举手一致同意加入集体农庄。接着,由达维多夫、纳古尔诺夫和拉兹苗特诺夫分两路,带人剥夺了富农财产。晚上又召开全村大会,动员中农加入集体农庄。会场气氛热烈。一些中农表示要观望一下,然后再加入。这时,一个戴布琼尼帽的中农,他名叫康德拉脱·梅谭尼可夫,从后面挤到了讲台旁边,从身上掏出一本肮脏的笔记本,照着本子详细地念了他一年拚命干活后的所得,认为不能再单干下去了,必须加入集体农庄。他劝大家说:

“联共党推你们去过新生活,可是你们像瞎眼的小牛:人家把它推到母牛底下去吃奶,它还要踢,还要摇脑袋。可是小牛不吃奶,就活不成!我今天就写申请书,加入集体农庄,也劝别人这样做。”

拉兹苗特诺夫提议,请愿意参加集体农庄的人举手。二百一十七户中只有六十七户举了手,但是没有人反对,多数想再观望一下。大家赞成把集体农庄命名为斯大林集体农庄。

梅谭尼可夫从会场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周围一片寂静,他走进牛栏去看牛,抓一把干草放在槽里,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把牛牵到公共牛栏去,又抱了一大捆干草,大声说:

“分别的时候到了⋯⋯过来点儿,秃鬼!四年来咱们俩一起干活,哥萨克靠牛,牛靠哥萨克⋯⋯ 可是咱们干不出名堂来⋯⋯”

梅谭尼可夫看着公牛,想到这牛在家里是和孩子一块长大的,心里一阵难过,流下了眼泪。剩下的半夜他没有睡,不断地抽烟,直到天亮,他才打起瞌睡来。他在梦里也很痛苦。他接受集体农庄可不容易啊。他是带着眼泪, 带着血,好不容易才把那条跟私有财产、跟耕牛、跟自己的一小块土地连接着的脐带撕断的。

早晨梅谭尼可夫把牲口牵到农庄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一大群牛、马和羊,像赶集一样。贫农留比什金也牵着自己的牲口来了,他脸上还挂着抓伤的痕迹。梅谭尼可夫问他,是谁抓伤了他的脸。留比什金很不高兴地回答说:

“我那鬼老婆扑过来抢牛,把我抓伤了。她像辆坦克似的冲过来,我们在牛栏旁边展开一场血战。我说:你竟敢打红色游击队员吗?连将军都被我们揍过不知多少次了!⋯⋯”

自从牲口牵入公共牛栏、马房以后,周围总聚集着一帮哥萨克。有一次梅谭尼可夫在马房值班,达维多夫和拉兹苗特诺夫来看马,达维多夫问梅谭尼可夫:

“为什么总有一批人聚在马房门口?” “您问他们去!人家动手给马上料,他们就跑来了。这些都是马主人,

他们怎么也抛不掉私有观念。总问你:你给我的枣红马上过料吗?你给我的黄马铺过草吗?我那匹母马还在这里吗?⋯⋯ 个个都想帮忙给上料,个个都想给自己的马多吃点⋯⋯应该立个规矩,不准闲人在这儿!”

“听见吗?”安德烈向达维多夫挤挤眼,感慨地摇摇头。 “把他们都赶走!”达维多夫严厉命令说。“除值班的谁也不许来!” 牲口入了公栏,土地并在一起,集体农庄的家业很大,需要一个精明强

干的经理。达维多夫决定让会科学种田的先进农民奥斯特洛夫诺夫来担任, 安德烈也同意,只有纳古尔诺夫认为奥斯特洛夫诺夫是富农,是个异己分子。

奥斯特洛夫诺夫是个精明的人,他一辈子追求财富,但是苏维埃政权挡住了他的路,使他不能追求那像花花绿绿的钞票一样闪闪发亮、飒飒作响的生活,为此他和苏维埃政权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要跟随波罗夫采夫一起去夺回那旧日的生活。他根据波罗夫采夫的命令,从内部去破坏集体农庄。他在会上积极参加集体农庄,会下却挨家挨户动员中农不要参加集体农庄, 他劝告说:

“你们真傻,为什么参加集体农庄?我跟你们的情况不同,他们可能清算我,可是你们为什么往那儿钻呢?他们将会把你们压得看不见天日⋯⋯” 接着就宣传从波罗夫采夫那里听来的一套话,什么实行集体化后,还要共产共妻,现在别的地方哥萨克要起来暴动,国外还要支援。这样,他招募了三十名哥萨克加入了他们的“同盟”。他常和这些人暗中开会。有一次,一个过去曾经在白军讨伐队当过差的贫农诃普罗夫不同意发动暴动、杀共产党, 并且向奥斯特洛夫诺夫指出,他家藏的那个军官是外路人,来历不明。当天夜里,奥斯特洛夫诺夫领着波罗夫采夫和地主儿子季莫非杀死了诃普罗夫夫妇。

奥斯特洛夫诺夫接二连三地暗中破坏集体农庄。他让把牲口能吃的嫩草铺在地上,遭到梅谭尼可夫的拒绝。他又在寒冷的二月,给牛铺上沙土过夜, 致使好多头牛冻得不能从地上爬起来,有几头牛断了尾巴,其余的也都冻病了。这次破坏行为引起了达维多夫的警惕,他怀疑奥斯特洛夫诺夫是个破坏分子,考虑撤销他的经理职务,但是继而又想到,或许他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出于想搞革新的动机,因为他此前曾经非常爱护牲口,修盖温暖的牲口棚子,亲手护理生病的马匹,还为农庄节省饲料⋯⋯这样一来,达维多夫又消除了怀疑,再一次让奥斯特洛夫诺夫轻轻地滑过去了。

奥斯特洛夫诺夫在家中和波罗夫采夫一起,又筹划了一个新的阴谋:他带头杀牲口,他要让布尔什维克的农庄没有牛耕地,让他们垮台。由于他的带头,格列米雅其村的居民开始杀起牲口来,两夜的工夫,村中有角牲口减少了一半。大家都动手杀,谣言到处流传:“杀呀,如今不是我们的了!” “杀呀,反正要被肉类收购站拿走!”“杀呀,进了集体农庄就没有肉吃了!”

村里不论男女老少,个个吃得闹起肚子来。

纳古尔诺夫急得团团转,他一家一家去劝说,给他们讲世界革命和共产主义,可是他刚迈出门坎,就又听到杀牲口的声音。他气得对达维多夫说: “他们杀牲口,情愿胀破肚子,也不把牲口交给集体农庄。我建议把恶

意杀牲口的人枪毙!” “什么?难道为了宰牛可以枪毙人吗?胡涂虫!应该去解释我们的政

策,应该开会制止杀牲口!”

开了大会,刹住了这股风。党支部又作出决定:凡是属于斯大林集体农庄庄员的牲口,不论大小,全部收归公有,连家禽也同样处理。在家禽归公问题上费了一点周折,反对最激烈的是娘儿们。纳古尔诺夫终于用热情洋溢的话,说服了她们:

“我亲爱的娘儿们!让鸡也过过集体农庄的生活吧。到春天,我们要买一个孵卵器,孵化小鸡。你们养鸡有什么好处,到春天要给你们添多少麻烦, 一会儿母鸡跑到菜地里啄青苗,一会儿把蛋下在仓底下,一会儿脖子被黄鼠狼咬断⋯⋯你们天天要钻到鸡笼里去摸,看哪一只有蛋,多么麻烦。鸡进了集体农庄,生活会很好,我们找个老头子,比如说安金姆老爹吧,让他一天到晚去摸蛋,管鸡,这活儿又轻松又愉快,老头子干正合适。我的娘儿们, 请快表示同意吧。”

娘儿们笑起来,谈了一会儿,叹着气表示同意了。

纳古尔诺夫和达维多夫顺路去看舒卡尔老爹。纳古尔诺夫很有把握地说:

“他是个积极分子,他说过应该保护牲口,他不会宰的。”

可是迈进门坎,就看见一个土医婆给舒卡尔老爹拔罐子,治泻肚。“你把小牛宰了?”

“小牛没有了⋯⋯我是着魔了,听了老太婆的话⋯⋯你们开恩吧,别把我从集体农庄开除。”

纳古尔诺夫摆摆手,和达维多夫一块走了出来。

舒卡尔老爹是个意趣横生、喜爱吹嘘的老人,第二天他蹒跚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逢人就讲,达维多夫和纳古尔诺夫到他家作过客了,向他请教农庄的事。他卷着烟,感叹地对听众说:

“我稍微有点病,他们就上门来找我。没有我,他们什么事也搞不成。他们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药方。他们说:老大爷,好好养病,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完了。我总给他们出主意⋯⋯ ”他边说,边观望着他的话给别人留下了什么印象。

集体农庄的日子非常繁忙,为春耕作准备,开大会决定把春播的种子从各户收集起来,统一由农庄保存。区里派来宣传队,协助格列米雅其村收集种子。纳古尔诺夫白天忙着各种事情,晚上继续工作,把没有交种子的农户一个个叫到村苏维埃来,进行说服教育。单干户葛利高里·班尼克也为交种子的事被叫到苏维埃来了。纳古尔诺夫声音低沉地对他说:

“坐吧,葛利高里·马特维奇。” “谢谢你的邀请。” “你有种子吗?” “当然有,都筛过,像金子一样。”

“好样的!明天送到公仓来吧!”纳古尔诺夫松了一口气。

“粮食我不运来,放在自己手里稳当些。”班尼克放肆地笑了笑。“怎么你不信任苏维埃政权吗?!” “不信任!我听你们撒谎听够啦!”

“闭嘴,恶棍!” “你别向我吆喝!滚你的!我现在回去把粮食喂猪!与其给你们这些寄

生虫,还不如喂猪!”

纳古尔诺夫两步跳到门边,截住了班尼克的退路,拔出手枪,用枪柄猛击班尼克的太阳穴,血从头上流了下来,班尼克摇晃了一下,扶住墙。纳古尔诺夫抓住他的膀子,把他推到桌旁,把一支铅笔塞在他手里:

“写!反革命,我现在就审判你,你要是不写,我就枪毙你。写:‘我过去是个积极的白卫军、马蒙托夫分子,曾经手拿武器攻击红军。现在我收回极度侮辱联共(布)⋯⋯’‘联共’两个字要大写。‘⋯⋯和苏维埃政权的话,并且向它们请罪。我虽然是个隐藏的反革命,但保证以后决不在口头上、书面上、行动上损害全体劳动人民所热爱的、并用劳动人民大量鲜血换来的苏维埃政权,我将耐心地等待世界革命⋯⋯并要把麦种于明天送到公仓。特立此据为凭。’签上名!”

“纳古尔诺夫,这件事你要负责任!” “我们做什么事都自己负责任,可是明天你如果不把麦种送来,我就枪

毙你!”

这件事达维多夫知道后,狠狠地批评纳古尔诺夫说: “你就用这种方法来宣传收集种子吗?” “谁叫他侮辱苏维埃政权。我又没有发誓忍受敌人的侮辱、忍受白匪的

侮辱!”

“你不应该打他。从政治角度考虑会怎么样呢?对别人会起什么坏影响呢?”

为了纳古尔诺夫的事,晚上开了支部会,大家因为他用手枪强迫农民交种子,给予他一次严重警告处分。

夜里,波罗夫采夫带着奥斯特洛夫诺夫去华依斯科伏村,向那里的盟员说明,决定从他们那里发起暴动,因为那里离镇近一些。他们到达村里,在一个熟识的哥萨克门前下了马。那里有二十多个哥萨克等待着他们,多半是老头子。波罗夫采夫进门后,一一同他们握手问好,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 “哥萨克先生们,你们当奴隶的日子快结束了,后天夜里我们就动手,

我们的战斗准备已经一切就绪⋯⋯”

等他话音一落,一个年纪很老的哥萨克站起来说:

“上尉先生,您没有听说三月二号《真理报》上的斯大林同志的文章吗? 我们已经念过了,这张报纸让我们同你们分手了⋯⋯”

“谁委托你代表大家说话?你为什么胡说八道?”波罗夫采夫气得发抖地问。

这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子哥萨克站起来,带着挑战的口气回答道:

“旧时代的军官同志,您别对我们老年人嚷嚷了,我们在苏维埃政权底下再也看不惯这种态度了。这位老头儿说得对,我们读了斯大林的文章《胜利冲昏头脑》,决定不暴动了。我们和你们不走一条路。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地方上那些强迫老百姓加入集体农庄、又自作主张封闭教堂的共产

党员,斯大林把他们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要撤他们的职⋯⋯” “哥萨克先生们,随你们的便⋯⋯我们将来要像枪毙叛徒那样枪毙你

们!⋯⋯滚开!让路!⋯⋯”波罗夫采夫拔出手枪,向门口急急退去。他和奥斯特洛夫诺夫在黑暗中骑上马,冲出院子。

斯大林的文章震动了当地的区委会。在这之前,区党委书记和组织部长, 先是姑息富农,后来又单纯追求集体化的百分比。现在他们不但不检讨自己在执行集体化政策上的偏差,反而把纳古尔诺夫叫来,把区里强令格列米雅其村执行过左政策的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到纳古尔诺夫头上。纳古尔诺夫承认自己有错误,但他说:

“可是我做这一切⋯⋯希望对革命有利,也许我错了,但是请你们谅解, 我对党没有恶意。我打班尼克,也是因为他嘲笑党,要拿种子喂猪⋯⋯”

主持会议的区委书记想赶快结束这件事,他匆匆地说: “我认为纳古尔诺夫在集体农庄运动上恶意破坏党的路线,应该惩罚

他,以警戒别人。我们来表决吧。谁赞成把纳古尔诺夫开除出党?好,四票同意,巴拉宾同志,你反对吗?”

民警局局长巴拉宾向桌上拍了一下,气得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不但坚决反对,而且坚决抗议!这样的决定根本不正确。这是官僚

主义的对人态度!我要写信给州委⋯⋯”

纳古尔诺夫脸色白得像死人。他的身体颤抖着,说话的声音简直辨认不出来了:

“党证我不交。⋯⋯没有党叫我上哪儿去?那还不如把我从生活里开除吧⋯⋯”纳古尔诺夫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纳古尔诺夫像失去知觉一样走出门口,从篱笆上解下马,靴尖踏到镫上, 然后就像鸟一般飞上鞍子。

纳古尔诺夫从镇上骑马跑了二十公里光景,来到大路边上的一个古坟旁,他勒住马,跳了下来。他茫然地望着这荒凉的草原,不见一个人影。他在坟脚下躺了下来,淡漠地想着:

“我回到家里,跟安德烈和达维多夫告别一下,穿上那件从波兰前线回来时穿的军大衣,就用手枪自杀。我对生活再没有什么留恋了!革命并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失。干革命的人还愁少吗?⋯⋯达维多夫大概会在我的墓上说:纳古尔诺夫虽然被党开除了,他可是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他的自杀行为, 我们并不赞成,事实如此,可是他跟世界反革命斗争的事业,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接着纳古尔诺夫又想象,班尼克准会露出得意的样子,笑嘻嘻地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捋捋胡子说:“死掉了一个,谢天谢地!恶狗不得好死!”

“哼,别做梦了,毒蛇!我不自杀了!我要和你们这些混蛋干到底!” 纳古尔诺夫好像被什么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他一想到班尼克,就改变了主意。“我死还轮不到你们开心。至于区委书记的话,也不是最后审判,我要去州委一趟,他们会让我恢复党籍的!⋯⋯”

纳古尔诺夫急急地寻找自己的马,然而马却飞一样地向村里跑去。纳古尔诺夫只好顺着耕地大步走去。

当纳古尔诺天在古坟脚下前思后想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农庄庄员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娘儿们和一些哥萨克,听信了奥斯特洛夫诺夫和班尼克说要把格列米雅其村的种子运到国外去的谣言。他们准备打开公仓,抢走保存的种子。娘儿们把拉兹苗特诺夫锁进地窖,开始寻找

达维多夫。达维多夫知道情况后,为提防事情闹大,就派人骑马去生产队叫人,同时为了保险起见,把粮仓钥匙也让人带走了。然后达维多夫不慌不忙地向粮仓走去。娘儿们看见他走过来,才安静了一点,接着响起一片喊声, 好像冰雹打在铁皮屋顶上:

“钥匙拿来!” “解散集体农庄!” “给我们种子!” “滚你的蛋!谁请你来的?!” 达维多夫沉着地对人群说:

“公民们,你们怎么不服从苏维埃政权的命令?⋯⋯”

娘儿们拥上来,向他要钥匙,并且向他脸上、背上乱打,达维多夫脸色发白,拚命想挣出手来,可是被娘儿们紧紧抓住。达维多夫一会儿说钥匙在寓所,一会儿说在办公室,拖延着时间,等待着生产队的人到来。

一路上,娘儿们狠狠地打着达维多夫,他的衬衫沾满了血,裤子也撕破了,他喘着气说:

“我们干事都是为了你们,你们还要打死我⋯⋯混蛋!钥匙我不给,懂吗?”

一个姑娘从粮仓那边跑过来,叫道:“哥萨克已经砸开锁,在分粮食了。”娘儿们放开达维多夫,向粮仓跑去。

这时,纳古尔诺夫走进村来,他正赶上分粮的高潮,地上和粮仓台阶上撒了厚厚一层麦种。纳古尔诺夫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推开众人,冲到粮仓门口,砰地一声关上仓门,脊背紧靠在门上:

“谁答应你们分粮食的?” “我们自己拿!”

“散开!不许拿粮食!谁敢走近粮仓,我就宣布谁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

纳古尔诺夫的出现,大家都感到意外,因为一大早就有谣言说,他由于打了班尼克,被区委抓去审判、坐牢去了。几个哥萨克犹豫不决地往粮仓跟前走去。纳古尔诺夫从裤袋里掏出手枪,扳起枪机。人群站住了。大家都明白,要是纳古尔诺夫扳起枪机,必要的时候他会开枪的。一条铁轴飞过来, “嘭”地一声打在纳古尔诺夫头上方的大门上。纳古尔诺夫像最优秀的战士一样,他躲开向他扔来的东西,朝天开了一枪,立即跑下台阶。人群坚持不住了,你推我挤地转身逃跑。班尼克不知从哪儿又钻出来,拦住逃跑的人:

“别跑!他只剩六颗子弹了!” 忽然人群散开了,有人叫喊道: “民警来了⋯⋯”

远处有三十来个骑马的人,向村里飞跑。领头的是留比什金。下午,来了一个民警,逮捕了几个人。

到傍晚,除去糟蹋了几普特粮食之外,小麦全部收回来了。晚上开了村民大会。到会的人空前的多,达维多夫对大家说道:

“公民们,你们抢种子的行为表示了什么?表示你们向富农那边倒过去了,这是可耻的事情。你们有些人太没有觉悟,竟鼓动妇女打我⋯⋯ 有一位女公民要我跪下来讨饶,把粮仓钥匙交给她!可是,我们布尔什维克可不是那样的人。布尔什维克从来没有给人下过跪,我们倒常常叫无产阶级的

敌人下跪⋯⋯” “我们要叫全世界的敌人都跪下来!”纳古尔诺夫插言道。 “我们布尔什维克无情地惩罚敌人,但是对于你们,虽然你们听了富农

的鬼话,抢了粮食,我们也不采取行政措施,你们只是暂时迷了路,我们让你们睁开眼睛⋯⋯”

后排有人感动地、用亲切的低音说道: “达维多夫好朋友,你这个人不记仇,我们都感到良心上过不去⋯⋯” 这次事件以后,农庄把保存在公仓里的单干户的种子都发还他们本人,

鸡鸭早已发还给各户了。庄员的小牛、奶牛也由各家领回去了。四月份农庄的三个生产队都投入了春耕。第二生产队的成绩不佳,达维多夫决定去那里蹲点。拉兹苗特诺夫很不以为然,他对达维多夫说:

“你是农庄主席,你的工作是领导,可不是跟着犁走⋯⋯”

“我首先是个共产党员,然后才是农庄主席!那边耕地进行得不好,难道我可以呆在这里吗?”

“一个指挥员不应该跟着队伍走,他应该指挥作战!” “难道我没有见过好的指挥员吗?遇到困难能够以身作则,就是好指挥

员。”

达维多夫来到第二生产队,在他的带动下,第二生产队展开了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整个农庄春耕春种进行得很顺利。五月里,麦苗欣欣向荣,又下了一场及时雨,麦苗上的水珠,在阳光下像一串串的玻璃珠子闪闪发亮。农庄将会有一个好年景。

格列米雅其村斯大林农庄日益巩固、兴旺,区委领导班子改组了,撤换了旧区委书记,新书记聂斯杰连科上任,恢复了纳古尔诺夫的党籍。但是村里仍然不平静,敌人躲藏在奥斯特洛夫诺夫家里等待时机掀起暴动。每天夜里都有人来,给波罗夫采夫上尉和后来也躲进奥斯特洛夫诺夫家的廖切夫斯基少尉送信件或武器。奥斯特洛夫诺夫常常为准备暴动的事担优。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母亲可能会暴露他家藏有白军军官,就活活把母亲饿死了。

夏天来到,草原变得郁郁葱葱,阳光下显出一派诱人的景色。达维多夫到第三生产队检查割草工作。他在老远就看见有好几台割草机没有开动,走近了,看见好几个哥萨克在打牌。他非常生气:

“为什么不割草?” “今天是星期日。”

“可是天气会等你们吗?万一下起雨来呢?” “娘儿们和姑娘们都去做礼拜了,没有人赶马。” “你们这八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开动四台割草机呢?” “工人在星期日都休息,我们也应该休息。苏维埃政权指出,在劳动人

民中间待遇不应该有差别,你们歪曲法律,为了自己的利益改变法律。”哥萨克乌斯金挑战似地回答说。

“你怎么胡说八道?”达维多夫激动地喊道。“我要保证农庄的牲口和你们的小牛冬天都有草吃,怎么是为了我个人的利益呢?”

“你们只顾完成计划,你巴结区里,区里巴结省里,弄得我们只好为你们受罪⋯⋯主席,你最好跳下马来,跟我们一起玩牌⋯⋯”

站在乌斯金身后的哥萨克笑了,达维多夫气得呼呼喘气,他对乌斯金从头到脚瞧了瞧,跳下马来:

“好吧,分牌!”

形势的转变出乎意料,达维多夫越是镇静,乌斯金越是不安。他没有打完一圈牌,就懊恼地说:

“打什么牌呢,还是谈谈休假日吧,主席,你以为只有人才关心休假日吗?不是的。早晨我去套马,那马叹了一口气说:乌斯金,乌斯金,集体农庄过的是什么生活呀,白天黑夜都干活儿,连休假日也不让我轻松一下。以前我过的日子可不是这样。以前星期日从来不叫我干活儿,只偶尔拉着车子去作客⋯⋯”

哥萨克都轻轻地笑起来。达维多夫低声问: “这马以前是属于谁的呀?” “你以为是属于我的、替我说话吗?不是的,这是从富农那里清算来的。

这匹马一直过着好生活,吃燕麦吃得牙都掉了⋯⋯” “那你就不应该听这匹马的话,”达维多夫说,“因为富农的马讲的是

富农的话。”

“现在它已经是集体农庄的庄员了。” “表面上你也是集体农庄的庄员,而实际上却是富农的应声虫。再说,

这马也老胡涂了。如果它年轻一点,就会这样对你说:唉,乌斯金,乌斯金, 你冬天不干活儿,春天装病,到现在还不干活儿,你叫我靠什么过冬呢?你自己冬天吃什么呢?这样干咱俩都要饿死了!”

一片笑声淹没了达维多夫的话声。乌斯金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个长胡子的老哥萨克说:

“达维多夫说得对,割草不能耽搁,干咱们庄稼活儿的,冬天才能有假期。”

大家都高兴地干活儿去了,乌斯金还帮助达维多夫赶车把做礼拜的娘儿们和姑娘们追了回来。

达维多夫每日都很繁忙:照顾农活儿;检查学校校舍的修理工作; 分配食物给女教师⋯⋯他听取新区委书记聂斯杰连科的意见,以极大的热忱关心群众,关心每一个人。通过深入群众,他了解到杀死诃普洛夫夫妇的,可能就是他所信任的奥斯特洛夫诺夫经理。

在这些日子里,达维多夫也深刻反省自己不应陷入一件不体面的恋情之中。路什卡原来是纳古尔诺夫的老婆,因为她和地主的儿子季莫菲在一起鬼混,纳古尔诺夫赶走了她。前一段时间,她又死死地缠住达维多夫,达维多夫下了很大决心才与路什卡彻底分手。村里一个纯洁的姑娘——华丽雅爱上了达维多夫。达维多夫非常珍贵这种真诚的爱情,他与华丽雅正式订了婚, 然后又送她去农业学校学习。

纳古尔诺夫仍然像一个战士那样生活,时刻关心革命事业。白天和妇女们一块儿在田里除草,晚间,他的房里总亮着一盏油灯,他坐在窗前,为世界革命而学习英语。不久,舒卡尔老爹也来和他一起学习了,不过舒卡尔老爹念的是一本俄语词典。夜半时分,全村一片寂静,纳古尔诺夫和舒卡尔老爹欣喜地倾听着鸡鸣,赞赏公鸡的美妙的歌声。

“就好像在大主教的礼拜堂里一样!”舒卡尔老爹说。“好像在骑兵队里!”纳古尔诺夫说。

他们就这样夜夜学习,夜夜听鸡鸣。一天夜里,地主的儿子季莫菲从流放地逃回来,偷偷地摸进村里,用步枪从窗外向纳古尔诺夫射击。纳古尔诺

夫立即吹灭油灯,跳过窗子追出去,同时用手枪向他还击,但是季莫菲已经逃远了。从这夜以后,纳古尔诺夫每夜都在路什卡的住所旁边守候季莫菲。路什卡以前是季莫菲的相好。纳古尔诺夫判断,季莫菲这次潜逃回来,一定要来找路什卡。第三夜纳古尔诺夫终于在这里击毙了季莫菲。

集体农庄的事业在格列米雅其村蓬勃地发展着。联共党支部接受了几个积极分子入党,生活面貌在一天天变好。庄稼收割之前,村里来过两个装扮成牲口采购员的肃反干部,他们在村里寻找波罗夫采夫的线索。可是他们刚刚离村就被枪杀在路上了。两个肃反干部的被害,引起了格列米雅其村党支部的高度警惕,纳古尔诺夫、达维多夫、拉兹苗特诺夫开始夜夜监视可疑的人家。一天夜里,纳古尔诺夫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进奥斯特洛夫诺夫的家。纳古尔诺夫急忙叫来达维多夫和拉兹苗特诺夫,他们带着枪向奥斯特洛夫诺夫家走去。纳古尔诺夫布置拉兹苗特诺夫守在窗口,然后就和达维多夫一起向门口走去。他上了台阶,敲开了奥斯特洛夫诺夫的房门,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摸到波罗夫采夫的房间的屋门。他突然一脚踢开屋门:

“谁在里面?我要开枪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颗手榴弹在门边爆炸了,纳古尔诺夫当场被炸死,达维多夫冲进小屋开了两枪,随后便被机枪击中,倒在地上。两个敌人从窗口逃出,廖切夫斯基被拉兹苗特诺夫击毙,波罗夫采夫侥幸逃脱。

几天以后,波罗夫采夫终于和十几个妄图在南方发起暴动的白军军官和将军们全部落网,六百名参加阴谋活动的哥萨克,被判处不同刑期的徒刑, 反革命阴谋彻底失败了。纳古尔诺夫和达维多夫牺牲后,生活在继续前进, 但人们的心情有了很大变化:愉快的舒卡尔老爹变得孤僻、寡言,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墓地的板凳上叹息、流泪、划十字⋯⋯夜越来越长,越来越黑,时而从高空传来鹤的哀唳,雁也凄凉地呼应着。在这年最末一场雷雨即将来临的时候,拉兹苗特诺夫来到在国内战争期间受白匪军侮辱而自杀的妻子的墓前。他伫立良久,悲伤地望着远方,听见从阴云密布的天端传来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次雷鸣。

《被开垦的处女地》通过农业集体化时代宏伟的、动人心魄的画面,通过一明一暗两条随着事件体系而交叉发展的情节线索,充分表现了贫农、中农同富农、白军旧军官分子这两个阵营之间的激烈的斗争,以及人民内部的矛盾冲突:共产党员和村民之间的矛盾冲突,村领导和区领导的矛盾冲突, 不同领导作风的冲突,日常生活的冲突,农民克服自身私有观念的深刻的内心斗争等等。肖洛霍夫以革命的激情,描写了农村旧的所有制的覆灭,歌颂了经过痛苦的斗争才艰难地建立起来的新的、社会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作者在书中再现的现实生活是复杂的。集体化运动时期贫农、中农和富农、白军分子之间的斗争,既是国内战争期间斗争的延续,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具有了新的内容与新的性质。这是从昨天的限制富农阶级到今天的消灭富农阶级的重大演变,这是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取得必然胜利的历史过程。

达维多夫、纳古尔诺夫、拉兹苗特诺夫等主人公,在复杂的事件纠葛与阶级斗争中、在同人民群众的关系中、在日常生活和个人的感情中显露了自己的性格。他们的性格鲜明地反映出时代的内容与历史转折时期的特点。这是肖洛霍夫塑造人物的一个鲜明的美学原则。这部小说发表后,不少批评家盛赞小说中的主人公,称他们为“当代英雄”。他们既是平凡的劳动者,又是自己时代的真正的主人。他们昨天曾经出生入死地为建立苏维埃政权而战

斗,今天又忠心耿耿地为农业集体化事业而献身。他们表现出战士的英雄主义和劳动者的优秀品德。可是他们又都是鲜明的个性化了的人物,各自有着自己不同的经历和性格。

农民从一个单干户转变成一个集体农庄的庄员,并不是简单地改变一下劳动方式就可以了,这个过程是建立新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的过程,是克服千百年来私有者的思想感情的过程。书中梅谭尼可夫的形象,在体现这一主题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肖洛霍夫塑造的敌人形象也充分反映了生活本身的内在逻辑。

这部书的结尾是悲剧性的,调子是低沉的,作者过于急促地结束了这些可爱的主人公的生活历程,以致使人觉得在集体农庄的未来的生活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当然,人们还要继续在建设新生活的道路上胜利前进,这是毫无疑义的。

这部书,以事件的丰富和紧张而论,以众多人物性格的鲜明和深刻而论, 可称得上是苏联文坛反映农业集体化时代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