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布哈林案件

布哈林可以说是一个最带悲剧性的人物,他帮助斯大林击败了托洛茨基,后来又击败了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最后轮到他了。直到死前,布哈林还在为党和斯大林工作,从 1935 年到 1936 年,他主笔起草了一部苏联宪法,就在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等人被枪毙不久,通过了这部宪法。这部宪法是以斯大林的名字命名,被称为“斯大林宪法”,这可以说是布哈林为党和斯大林的最后服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宪法的起草人自己被送上断头台,这是多么同宪法的精神相违背!

布哈林曾称斯大林是一个“天才的药剂师”,然而,这最后一次为布哈林所配的处方,却超过了任何的服用剂量,他无法再醒来。

布哈休的死不但是苏联政治的一个大悲剧,社会主义事业的一个大悲剧,同时也是布哈林个人性格的大悲剧,他的家庭的大悲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 1888 年出生于莫斯科一个曾获七等文官的

中学教师家庭。早在 1906 年,他就成了一名党员。还在大学的时候,他就积极地参加了工人和大学中的宣传活动。他给人们留下这样的印象:身材不高, 瘦削灵活,长着稀疏的胡须,高高的前额,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他曾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捕,从流放地逃跑,越境到了国外,只是到革命胜利以后才回到俄国。

流亡六载,对他来说是硕果累累的 6 个年头。在国外他认识了列宁。列宁不单对他总是怀着热诚,而且对他非常喜欢。当然,这并不妨碍列宁时常同他进行激烈的辩论。这位崭露头角的理论家并不是从书斋里钻出来的,但却迅速地掌握了德语、法语和英语,他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在斯大林和布哈林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着密切的友好关系。由于斯大林的一再恳请,从 1927 年起布哈林就经常住在斯大林的别墅里。布哈林作为一位气质敏感的人,一直对斯大林保持着友好、坦诚和真挚的感情。他们向来相互以“你”相称,而无须用“您”。斯大林称呼布哈林时只叫尼古拉,布哈林通常习惯把斯大林叫“科巴”。从 1924 年到 1928 年间,斯大林很注意倾听布哈林的意见,他不只一次向人们强调指出,“列宁对他的理论头脑评价很高”,党很珍惜这位才华横溢的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 1928 年初以前,斯大林在许多地方是以布哈林解决经济问题的观点为指导思想的,给人的印象仿佛是斯大林“依靠”的是他。斯大林的秘书处成员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巴拉绍夫,曾常受委托去征询政治局委员们对各种问题的表决意见, 当把征询表决的结果递送到斯大林面前的时候,他常常连头也不抬,就问道: “布哈林是什么意见,赞成吗?”

然而,政治是不能感情用事的。他们两人在各方面的不同导致他们最终分道扬镳,这分道扬镳的方式却是你死我活。

布哈林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和有说服力的作家,文章水涌,满腹珠玑。他有很大的魅力,有许多朋友,但他感情用事,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列宁曾把他称为“党的宠儿”,但也说他象块“软腊”,一个容易受人影响,政治上不稳定的人。直到临死,他也不能代表他自己,他在法庭上不遗余力地为斯大林大唱赞歌:“全国人民都在跟随斯大林前进。他是世界的希望,他是新世界的缔造者。斯大林的英明领导,已经深入到全国每个人的心中⋯⋯”

布哈林被枪毙,他留下了一个新婚不久的年轻妻子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代替他的苦难和悲剧的是,他年轻妻子的长达二十年的监禁和流放, 他刚出生的儿子在孤儿院中开始的漫漫生涯。

1933 年,已经 45 岁的布哈林遇到了一个以美貌出名的姑娘,她就是老

革命家拉林的 19 岁的女儿安娜·拉琳娜。两个人彼此一见钟情,他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她为他的才华横溢而折服,巨大的年龄差距也未能阻挡住他们的相爱,不久他们就结了婚。这对于饱经政治风霜、命运坎坷的布哈林来说, 不啻是一次命运的转机,是冷酷的政治波涛中一点可以躲避的感情港湾。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死神的降临。

拉琳娜在 1937 年 6 月,也就是布哈林被捕后四个月也被捅了,她和她刚出生的幼子分开了,以后二十年她是作为“人民公敌的妻子”在监狱牢房和劳改营中渡过的。

1956 年,在西伯利亚一个边远的小村里,有一家人团聚了。在俄罗斯中部的孤儿院和教养院长大的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尤里,知道他还有一个妈妈活着,在流放中。他长途跋涉去到她那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尼古拉·布哈林的独生子,这母子俩抱头痛哭。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开始了为她的丈夫和他的父亲平反昭雪的长达三十二年的漫漫路程。1961 年,拉琳娜和她的儿子获准在莫斯科重新定居。他们开始申诉,请求为布哈林平反昭雪。还在布哈林被害前,他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就草拟了一封“致未来一代共产党领导人”的信,并要求他的妻子拉琳娜熟记心中,她反复地背诵了这封信, 直到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布哈林死后,她遭到逮捕,就把它装在脑子里带进了监狱里。她一经获释,便把这封信写了出来,寄给了苏共中央检察委员会。信中写道:

“我命在旦夕。我低下我的头,但不是在无产阶级的斧钺面前,因为它必定是无情的,但也是纯洁的。面对着一部凶恶的国家机器,我感到无能为力⋯⋯

⋯⋯而现在,内务人民委员部大多数的所谓机构,已蜕化成为官僚主义的组织,没有思想,腐败无能而又待遇优厚。它们借助以往契卡的威信,迎合斯大林争夺地位和名誉而产生的病态的狐疑心理,制造那些卑鄙的案件, 而没有意识到,他们同时也在毁灭自己,因为历史是不会容忍罪恶行径的连署人的。

这些‘创造奇迹的机关’能够把任何一个中央委员,任何一个党员干掉, 把他们指为叛徒,恐怖分子,异端分子和间谍。假若斯大林怀疑到他自己的话,马上也会有证据提出来加以证实的。

我 18 岁就入了党。我终生的目的,始终是为工人阶级的利益和社会主义的胜利而奋斗。这些天来,冠以‘真理’这个神圣名字的报纸在刊登着最肮脏的谎言,说什么,我,尼古拉·布哈林,想摧毁十月革命的胜利,复辟资本主义。这是从未有过的蛮横行为,是一个弥天大谎,⋯⋯如果说,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方法问题上,我曾不止一次地犯过错误,那就让后人对我作出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一样严厉的评判吧。

我向全体党员申诉!在这些日子里,在或许是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确信,历史的过滤器迟早必然会清除掉我头上的污秽。我从来不是叛徒;我会毫不迟疑地献出我的生命来换回列宁的生命,我热爱基洛夫,我没有干过什么反对斯大林的事。我要求年轻而正直的新一代党的领导人在党的全会上

宣读我的信,替我平反昭雪,恢复党籍。

同志们,要知道,在你们举着向共产主义胜利前进的旗帜上,也有我的一滴血。

尼·布哈林”

然而,这封信没有能感动党的领导人。

与此同时,由四名老布尔什维克签名的一封呼吁书寄给了中央委员会。这其中有叶·斯塔索娃,她曾是列宁的秘书,在斯大林之前任党的中央委员会书记。这封信写道:“列宁在遗嘱中估计了过去的一切,仿佛是给某些党的工作者以最后鉴定,他称布哈林为‘党的最可贵的和最大的理论家’。” “撒销非法判决和恢复布哈林的党籍,将不仅是为列宁时代我党一位杰出领袖个人申张正义,而且在进一步阐述这一时期党史的问题上也将起重大作用”。信的最后写道:“被列宁誉为‘全党所喜欢的人物’,是不能留在叛徒和被党抛弃者的名单内的”。

然而,这封信也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当时党的总书记赫鲁晓夫在二十二大报告中说,“也许应该在莫斯科建造一座纪念碑,来永远纪念专横统治下受害的同志们”。但由于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赫鲁晓夫也未能为布哈林平反,他后来在他的回忆录中对此深感悔恨,称这是他政治生涯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事过十多年,在苏共二十五大前夕,拉琳挪和儿子尤里又向勃列日涅夫寄去一封信,要求为布哈林恢复名誉,并于 1977 年 6 月 21 日给苏联最高法院院长寄去了一份请求书。然而,他们的努力毫无结果。

尤里·拉林开始寻求全世界的支持,他于 1978 年 3 月 12 日特意给欧洲最大、最有影响的意大利共产党的总书记贝利格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参加为父亲恢复名誉的运动。信中写道:

“尊敬的贝林格同志:

我是在父亲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惨死四十周年纪念日前夕给您写这封信的。

⋯⋯我知道斯大林是罪大恶极的,知道他捏造党史至何种程度,也知道1937 年 2、3 月中央全会对我父亲的指控和后来对所谓‘右派托洛茨基联盟’ 的审讯都是十分荒谬和拙劣的。但是,我父亲就是在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从事间谍活动、叛国、搞破坏和谋杀)下被开除出中央委员会,开除出党和判处死刑的。

在大部分居民都是用谎话连篇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教育出来的国家里,有很多人仍然认为我父亲是个叛徒和希特勒的奴仆,尽管事实真相是:他是一位杰出的反法西斯主义的战士,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曾把全部精力用于揭露法西斯主义,向世人警告不断增长的法西斯主义的威胁。

贝林格同志,我向您求助,不仅是因为您是西欧最大共产党的领袖,并已摆脱了斯大林罪行的负担,而且还因为尼·伊·布哈林是一位共产主义的国际主义战士,一位国际工人运动中的积极成员。很多国家的共产党人都认识他,并且经常热情地缅怀他。

我向您求助,请您参加为我父亲恢复名誉的运动,只消用您觉得最适合于您的方式就行。”

信的最后是以布哈林的信的最后一句话结尾的。罗素和平基金会得到这个信息,就将它散发到全世界许多国家征求签名,世界各国一百多位名人共

同签名,寄给苏联政府一封呼吁书。这些活动产生了巨大影响。又过了十年, 苏联换了三位总书记,戈尔巴乔夫上台执政。1988 年 2 月 4 日,布哈林死后五十年,苏联最高法院终于撒销对布哈林、李可夫等人的判决,宣布为他们彻底平反,布哈林也被恢复了党籍。1988 年 10 月,苏联科学院重新接纳布哈林为科学院院士,为他恢复名誉。历史绕了一个大圈,才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当年正值妙龄青春的拉琳娜如今已成了一名 70 多岁的老人,这就是她所热爱的布哈林带给她一生的命运。而他们的儿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如今也要进入老年了,他为父亲的平反而奋斗了一生。长眠地下的布哈林不知道是感到欣慰,还是悲哀?

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和杰出的理论家在历史的史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