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斯大林妻子的自杀之谜

斯大林妻子的自杀既是一个人生悲剧的结束，同时又是一系列更大的政治悲剧的开始，它极大地影响了斯大林后来的政治生涯。

斯大林妻子的自杀在斯大林生前一直是一个谜，很少为外人所知。围绕这个谜有许多种传闻，曾有人说阿利卢耶娃是被斯大林杀害的，然而，再没有比这种说法更荒谬的了。

斯大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很少对人有什么温情，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用到了政治方面。然而，他一生曾深深地挚爱过三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就是他的妻子。可是，他的深情厚意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的母亲一生都住在偏远的格鲁吉亚，她瞧不起儿子取得的成就；他的女儿随着长大成人，同他越来越疏远，后来在 1967 年叛逃到美国，以她的切身经历控诉了斯大林的种种罪行；他的妻子以自杀的方式宣告同他彻底决裂。

阿利卢那娃是斯大林的第二个妻子，他们两人无论就年龄、经历、性格、生活都存在巨大的反差。可以说，他们的结合也是俄国革命的产物。

1917 年 3 月，斯大林在西伯利亚渡过了将近四年的漫漫流放生涯，于革命前返回到了波得格勒，他立即赶到他的老熟人谢尔盖·阿利卢耶夫的家里。阿利卢耶夫是一个工人革命者，他善良正直，还是在巴库时，就同斯大林交上了朋友，当他全家搬到圣彼得堡后，他和妻子经常邀请斯大林到家里作客，并协助他逃避追捕。斯大林在严寒的西伯利亚流放地常常收到这一家人寄去的棉衣和零用钱。如今，斯大林的归来，使他们全家人都感到高兴。斯大林兴高采烈地谈到沿途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很多人把回来的政治流亡者当成从战场上归来的勇士，有人甚至认为“革命”是一个人，是沙皇的继承人，就象 1825 年不少士兵以为“宪法”是当时被认为要继承亚历山大一世皇位的康士坦丁的妻子一样。斯大林见到了阿利卢耶夫的小女儿，人们叫他娜佳，当时她才十六岁，还在上中学。曾有一个传奇性的故事，1903 年当斯大林还是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在巴库，娜佳才两岁，她在海边玩耍，掉到海里去了，是斯大林救了她的命。现在，娜佳已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姑娘，她出生在巴库，在高加索长大，她的南方人的外貌，使人们都认为她是格鲁吉亚人，椭圆形的脸庞，黑眉毛，鼻子微微向上翘，肤色深深的，柔和的棕色的大眼睛，直直的黑睫毛。她的面貌还增添了一些吉普赛的色彩，有某种东方的多愁善感的仪态，忧伤的眼神，纤细而修长的手指。她还是一个孩子，有着中学生的浪漫主义情调，崇拜英雄，把从流放地回来的斯大林看成是一个凯旋而归的头号英雄，她崇拜他，也爱上了他。然而，这两个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斯大林已是一个三十八岁的人了，比她大二十二岁，经历过无数人生的风风雨雨和革命的艰苦磨炼。他有着一个革命者的苦难的经历，和他这样一个人相处，就是他的同志也深感困难。他已进入这样一个阶段：不轻信任何事物，偏重理性的思考，遇事冷静地权衡利害得失，总之，已经具备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十分重要的那些特点。

斯大林的第一个妻子叫叶卡捷琳娜·斯瓦尼泽，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是革命者，哥哥斯瓦尼泽也在第比利斯神学校上过学，斯大林可能就是通过他认识他妹妹的。他们大约于 1905 年左右结婚，叶卡捷琳娜显然没有受到父亲和哥哥革命思想的影响，一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格鲁吉亚妇女，对她来说，丈

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生活。他们是在东正教的教堂举行的婚礼，她和斯大林的母亲一样，也是个虔诚的教徒。她于 1910 年过早地去世了，埋葬时用了全部宗教仪式，斯大林为此深感悲痛。她为斯大林留下了一个孩子，这就是雅可夫。

斯大林的女儿斯维特兰娜后来写道，她的姨母曾告诉她，斯大林在西伯利亚流放期间，曾与当地一个农妇住在一起，他们还有个儿子——但没有受过什么教育，配不上斯大林这个尊贵的姓氏。这也可能是谣传，没有可靠的证据。

斯维特兰娜后来写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她在书的扉页上写道：“为了纪念我的母亲”。她写了她母亲的音容笑貌，她的短暂的 31 岁的人生，她的性格和生活上的悲剧，读来令人感伤和叹息。

阿利卢耶夫全家人都反对斯大林和娜佳的婚事，然而这无济于事，娜佳的性格具有内在的坚韧和刚毅，她把革命的热情和对未来美好理想的追求同这个不屈不挠的革命家结合到了一起。1918 年，娜佳和斯大林结婚。从此，他们要并肩前进了，这宛如一支小船系在一艘远洋巨轮上，迎着狂涛骇浪在大海里破浪远行⋯⋯

开始，他们住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不久她就同丈夫一起到了前线。内战结束后，她在列宁的秘书处工作，列宁同她们一家人很熟悉，曾在临时政府追捕时躲在她们家里避过难，她们家里的一间房子后来成了“列宁纪念室”。

为了尽快使自己成熟，她忙于学习、工作，还要安排家庭生活。她婚后的生活一开始就是艰难的，在二十年代，斯大林一直忙于繁重而复杂的工作，同反对派的尖锐斗争，他把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方面。无疑，他长期忽视了她，常常沉默寡言，粗暴而冷淡，这使她难以忍受。她只有以拼命工作弥补这一点。

1926 年有一次，娜佳和斯大林吵了架，带上她的两个孩子去到了列宁格勒母亲家里，想再也不回来了，独自建立自己的生活。虽然如此，气还是慢慢消了，她还是爱着自己的丈夫。斯大林从莫斯科打来电话，说他想来这里求和并接她回家，娜佳在电话里不无挖苦地说：“你来干什么？你来对国家来说代价太高了，我自己回去。”这样她又回到了斯大林身边。

娜佳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她性格内向，有很强的自尊心，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情。她渴望自由生活，对“第一夫人”的地位和生活感到压抑，总想摆脱这种显贵的地位，象普通人一样生活。娜佳不属于讲究实际的女人，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一生都在追求，都在力图摆脱生活加给自己的种种束缚。

所有和娜佳认识的人都喜欢她，尊敬她，她从不把自己当做斯大林的夫人，她永远是她自己，同别人平等相处，平易近人，富有同情心，这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甚至同斯大林政见完全不同、有些叛逃国外的人，也以友好的态度回忆她的往事。

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我对斯大林的妻子阿利卢耶娃怀有崇高的敬意，她和斯大林很不一样，我一直喜欢她的谦逊。”①娜佳在工业学院和赫鲁晓夫相识，他们是同学，赫鲁晓夫是她的党支部书记。那时正是大规

① 《赫鲁晓夫回忆录》第 415 页。

模的集体化时期，许多学员都来自农村，他们亲眼看到农民的可怕遭遇。当他们听说一位新来的学员是斯大林的妻子时，他们都沉默了。但后来，人们逐渐感到，娜佳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完全可以信赖，他们告诉她农村的真实情况。在这之前，娜佳只是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农业战线取得辉煌胜利的报道。学员们谈到的农村情况使她大为震惊：成批的枪杀，驱逐农民，乌克兰的严重饥荒，成千上万个沦为孤儿的儿童流浪全国乞讨为生，饥荒严重的地区，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她匆忙赶回家，把听到的情况告诉斯大林，斯大林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是个白痴，这都是假的，这是富农的反革命宣传。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吗？”娜佳说：“不，只有一个人认为那不是真的，但他是出于害怕，他是我们学院的党支部书记赫鲁晓夫。”斯大林记住了这个名字，赫鲁晓夫因此得福，交上了好运。

后来，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写道：“在以后的年代里，我居然还活着，而大多数和我同辈的人们，都被当作人民的敌人而掉了脑袋。我时常问自己，我是如何幸免的？我为什么逃脱了他们那种不幸命运呢？我想部分原因在于，娜佳的汇报有助于斯大林决定对我的态度。我把它叫做我的彩票。当斯大林通过娜佳观察我时，我抽得了一张幸运的彩票。由于她，斯大林才信任我的。”①可见，赫鲁晓夫之所以成为我们所知道的赫鲁晓夫，是应该感谢娜佳的，如果她告诉了斯大林另外一番话，那我们今天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个赫鲁晓夫了。

娜佳活着的时候，她是家庭生活的中心，一切由她安排。家庭充满生活的情趣，党的领导人都是她们家的常客。人们时常带着妻子、儿女到这里来聚会、唱歌、跳舞。布哈林、基洛夫、奥尔忠尼启则、伏罗希洛夫等都常来常往，有时就一直几天住在祖巴洛沃的别墅里。这其中，布哈林是大家都喜爱的人，他带来各种动物，满地乱跑。许多年后，布哈林已作为“人民公敌” 被枪决，而“布哈林狐狸”仍在克里姆林宫跑来跑去。

一件自杀事件在娜佳的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大约在 1928 年到 1929 年，斯大林前妻的儿子雅可夫曾企图自杀。雅可夫比娜佳仅小七岁，娜佳处处体贴他、关心他。然而，斯大林不喜欢他，不满意他到莫斯科来，不满意他的第一次婚姻，不满意他的学习和他的性格，对他很粗暴。雅可夫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他的举止酷似一个典型的受压迫者，经常沉溺在某种内心的秘密活动中。因为同父亲的关系闹到绝望的地步，他在克里姆林宫宿舍的厨房里开枪自杀，幸好只受了伤，子弹穿了过去。斯大林找到了嘲笑他的理由： “哈哈，没打准啊！”娜佳为此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娜佳是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她曾把斯大林看做是她心目中革命新人的最高典范，她一心一意地爱着他，把自己交给了他。然而，冷酷的现实和无情的政治斗争，血与火的社会变革都使她心灵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巨大的震动。特别是随着对丈夫认识得越来越深刻，她也越来越绝望。

尽管斯大林可能是一个难以相处和不关心妻子的丈夫，但娜佳本人也不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妻子和伴侣。她好象根本不理解丈夫肩负的担子有多重，或他工作中的压力有多大，也没有试图支持丈夫的事业。她是一个多情善感的年轻妇女，而她所嫁的丈夫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

生活的最后几年，她一定看到了令她绝望的许多事实，这使她一步步走

① 《赫鲁晓夫回忆录》第 75 页。

向生命的终点。

自杀的起因是微不足道的。1932 年 11 月 8 日夜，斯大林和娜佳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了庆祝十月革命十五周年的一次宴会，席间，斯大林当众对她说：“喂，来！你喝一杯！”她对他在大庭广众中不尊重她而感到气愤。她突然喊道：“我不是你的什么‘喂’！”她离开了餐厅。

当天夜里，她就用她哥哥巴维尔从柏林带给她的小左轮手枪自杀了。第二天早上，斯大林才知道，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说他自己也不想

再活下去了。他异常愤怒，大发脾气，娜佳死前给他留下了一封遗书，那是一封很可怕的信，充满控诉和谴责，这不单是一封私人的书信，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封政治信件。对他来说，这封由他视为“最亲密和忠诚的朋友”的人留下的最后的信是一次毁灭性的背叛，她以死这个最严厉的方式来惩罚他！他悲愤欲绝，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他走近棺木站了一会儿，突然用双手推开棺木，转身走了，他甚至没有去参加葬礼。他认为她是作为一个敌人而离开他的，因此他拒绝到新处女公墓去看妻子的坟。他搬到了克里姆林官的另一套房间去住，因为他不能忍受再住在曾和他妻子共同住过的祖巴洛沃别墅。他在孔策沃新建了一幢房子，他再也没有去过祖巴洛沃。

他的女儿斯维特兰娜写道：“妈妈的死对他来说是可怕打击，使他的心灵变得如此空虚，他失去了对人、对朋友的信任。他一向认为妈妈是他最亲密最忠实的朋友，把她的死看作对他的背叛，在背后给他一击，于是他变得冷酷无情。”①

那些年月，常有人开枪自杀的事。许多著名的党的活动家，一个接一个地自杀了。著名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也自杀了。冷酷无情的现实并不是所有的神经都经受得了的。

1932 年，正是集体化进行得最剧烈的时期，一个可怕的饥谨年。党内要求撤掉斯大林总书记的呼声也很高。斯大林的妻子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自杀身亡的。

对于一个 31 岁年纪的娜佳来说，冷静思考的时期还没有到来。这是一种诗人的性格，而不是政治家的性格。普希金说过：“不能把一只战战兢兢的鹿和一匹成马套在一架车上。”是的，结果就可能是鹿的死亡。

斯维特兰娜写道：“我常常想，如果她没有死，那么她以后的命运会是如何呢？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她。早晚她会成为父亲的敌人。当她看到她的最好的老朋友，如布哈林、叶努基泽、雷登斯、斯瓦尼泽夫妇都一一死去，她是决不会沉默的，她绝对熬不过去的。”②

也许这话是对的，娜佳的死或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因为一场大恐怖即将在全国展开。娜佳的死是否加速了这场大恐怖的到来，抑或是它的先兆呢？

① 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姓《致友人的二十封信》第 153 页。

② 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致友人的二十封信》第 13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