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儿坐坐 刘心武

那一天真糟糕透顶。她是根据摄制组寄发的通知,去试镜头的。通知上注明,请自带一件符合那角色职业教养、性格气质及应试的那场戏情境的上衣,以便试镜头时穿用。为准备这件上衣她费尽了心机和力气。然而竟有这样的事发生——都走到摄影棚边上了,肯定是神使鬼差,她扯开提包的拉链,提包里显现出的不是她千辛万苦准备好的那件上衣,而是大表姐的外套!

走廊里的暖气顿时显得过热,摄影棚的两扇大门被两个面孔潮红的姑娘撞开,伴随着一阵不知是气悔还是欢呼的喧哗,气浪和声浪一并朝她扑来;一些“圈内人”或从她身后绕向前去,或朝她走来并灵敏地从她身后绕过,她竟不识趣地只是竖在走廊中发呆,全身毛孔似乎都钻出了尖刺般的汗来。

大表姐本是特意赶到她家来给她“助威”的。大表姐当年也作过银灿灿的演员梦,但后来却成为了一名教画法几何的副教授。大表姐知道她那天必吃不下鸡鸭鱼肉,但却万万不可少却“热量”,所以特为她提来了一个以巧克力原料为主的“拿破仑蛋糕”。兴奋中她为大表姐表演了导演指定的那段戏,表演完了脱下自备的戏装,挂到了衣架上——没想到临出发前又来了几个中学的同学,她们真是消息灵通,有的搂着她脖子跳脚,有的用拳头砸她肩背,仿佛她已经上定了银幕,弄得她飘飘然、昏昏然,要不是大表姐扩大嗓门提醒她已到预定出发时间,她非“误场”不可——但慌乱中她竟取错了衣衫,因为二者的颜色完全相同!

……她以“视死如归”的气概推开了摄影棚的门。没有人迎上来招呼她或斥责她。她觉得摄影棚里完全没有秩序。光区里有人在试镜头,满腮胡子的导演在嚷着什么,而光区外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走动,地上是些长蛇般的电缆线,她紧紧地攥着装错衣衫的提包,冷静地意识到机会之门已对她闭拢。

忽然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姑娘,这儿坐坐……”她一偏头,是个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的大嫂,两眼正同情然而也饱含鼓励地望着她,她随大嫂所指坐到了一件显然是暂时不用的道具木桶上,坐定后她又同大嫂的目光对接了一次,她感到大嫂在说:“这没什么,我见多了,你放心去试好了……”

她竟被录用。穿着大表姐的那件外套,她击败了13个对手。影片放映后她一炮打红。时下她已是导演们盯着、评论家们捧着、观众们议着的红星之一。她永远感念那位大嫂——道具组的临时工。影片未开拍大嫂就不见了,据说是家里有了病人,辞掉工作回家去了。

前两天她去出版社交书稿,这本《我的帆》是出版社追着她约写的。她在前厅里绕过了一位站在那里挡路的姑娘。当编辑送她出来时,她看见一位清洁工大嫂正把那搂着一摞书稿的姑娘引到墙边的长椅上。仿佛正亲切地说:“姑娘,这儿坐坐……”

正是那位大嫂!她忽然觉得她的书稿应当取回修改,她的“头一回成功”真没什么好“挖掘”的,而可敬的大嫂对“头一回”者的自然而朴素的慰助,才是真正值得“挖掘”的“深沉”!如同许许多多的明星名人一样,“昨夜的星辰已然坠落”,能始终令一代代一茬茬的人记得住永远崇拜的明星名人,经时间和人心的筛汰,往往所剩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