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　刘玲

叶子常说她要去做乡下人，她说她喜欢乡下人，乡下人守住一方土地生活很艰辛很实在。

于是叶子常编起两根小辫子。

于是叶子就管自己叫“乡下人”。

叶子一直努力想让自己平平淡淡走完年少岁月，不要任何人的介入。然而叶子错了，错就错在叶子那天穿了高跟鞋。

其实叶子一直都不爱高跟鞋，可那天妈妈夺下叶子的黑色布鞋说如果叶子再穿这种鞋她就要疯了，叶子只好接过那双细跟有蝴蝶结的皮鞋，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那一天阳光很好，一切都像平常一样，错就错在叶子穿了那双高跟鞋。

故事没开始时，叶子踩了那个实习老师的脚。叶子的高跟鞋在老师的脚上辗转反侧，老师跳将起来，过了一会儿说第一天实习就挨了一脚真不划算。叶子细细看那个年轻的老师，那人着嘴却笑盈盈的。叶子说了声对不起，走时却想这个人哪像个老师。叶子竟然想那老师的头发乱糟糟的该理了呢。随后叶子便笑自己神经搭错了，只是踩了人家的脚却去想人家的头发，叶子很奇怪。

第二节语文课，语文老师领进一个男的来，叶子的同桌很兴奋，从她的唠叨里叶子知道这个刚被她踩过的老师要教她两个月语文。叶子不理会同桌的兴奋，她往窗外看，今天的阳光真好，叶子想，然后却淡淡地有些失落。

那老师在点叶子名字时叶子没听见，同桌碰碰她，她才站起来。老师仔细看她，叶子听见同桌轻轻哼了一声，叶子笑笑。然后老师开始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叫成，他说同学们以后可以叫他成而不叫他老师，他喜欢对待同学们如同对待他的朋友。然后成开始上课。课讲得颇好，叶子原来被窗外“一树的阳光”吸去的心也收了回来。“一树的阳光”是上学期叶子在一篇作文里写的，结果被老师当堂“请教”，语文老师说：“‘一树的阳光’是什么意思？阳光怎么能用一树修饰呢？我们只能说一树绿叶、一树麻雀。”老师说叶子同学你文笔很优美但有时文句不通，经常写什么“那人长得很渺茫”、“花开的声音最好听”，请问花开怎么能有声音？渺茫怎么能形容长相？以后请注意，要多向范琳学习。叶子知道同桌范琳又要得意了，叶子不置可否。

下课时成布置作文《我希望……》，并说虽是个老掉牙的题目但他希望同学们认真写，他想通过这篇作文增进对大家的了解，而且，他停顿，我听说咱班有的同学水平很高呢。叶子注意到同桌马上微微挺起胸，眼里的笑意一直泛滥到下巴。

“回家要换掉这双高跟鞋。”叶子转过脸再看窗外时想。

作文发下来时，成和大家已很熟了。大家每天叫成、成的，只有叶子固执地叫成老师。成听叶子第一次叫他老师时曾愣了一下，随即也就应了，全班只有叶子一个人喊成老师。叶子觉得这样安心。

成说这次作文较好的是范琳，文笔优美如行云流水。然后成给全班念范琳的作文。成优美的嗓音成了这篇作文最好的诠释。叶子仔细听：“我希望我能有一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偷偷愉悦我紫丁香的梦，清风不来，夕阳不来，我的梦摇曳着风铃叮叮当当的脆响来敲我紧闭的心；我希望……”叶子奇怪为什么同桌能写出有梦的风格，更不喜欢在文章里刻意写出一大段浪漫的风景和心情，叶子喜欢实实在在的生活。

叶子的作文没得分，在同桌看来这大概是最值得兴奋的一件事，以前叶子的作文最起码能得个60分外加个“文字不通”什么的，而这次分也没得，偏偏自己的作文又被成在全班人前念着。她为了这双重的幸福脸色微红，这使她看起来好看了很多。叶子知道同桌在这几天里迅速地盛开了。可她开得没有声音，叶子想，花开的声音是最美的声音，没有声音而开的花只是漂亮而不美丽。叶子在作文里随意地写：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乡下人，拥有一块不大的土地，我每天在烈日下汗流如雨，我种庄稼，种蔬菜，我给它们浇水施肥，然后在有月光有蛙鸣的晚上听它们贪婪地大吃，照顾它们入睡。等秋天我深深体会出丰收的喜悦，我会在艰辛中体会实实在在的拥有和自己的价值，这对于我便是最大的幸福。叶子看着自己的作文，想起成发作文时深深地看她一眼。

叶子的心开始作痛。叶子知道有些事不对劲了。

叶子喜欢春天，喜欢到处都充满了绿色的诱惑，到处都充满了生机，这让她想起乡下，她又开始疯想去做一个乡下人。

那天下午叶子没有回家，全宿舍只有叶子一个人。叶子走下楼，操场上很静，也没有人，那一大片绿色的草地让叶子满心地渴望。叶子走上草地，阳光跃动着，一会儿照在叶子的身上，一会儿又倾泻在草地的另一端。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飞了来。叶子脱下鞋袜赤了脚在绿草地上捉那只小蝶。叶子飞快地跑，飞快地转，阳光也旋转着。叶子开始笑，她想起自己十三岁时见到一只红蜻蜓，她追呀追呀，后来绊倒了，流了血。而此刻叶子又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天阳光真好，那只红蜻蜓一直留在了叶子童年的记忆里。

当叶子忙得不可开交时，她看见成。成远远地倚在一株大树下不知多久了。叶子很懊恼，她想起自己被风吹散的头发，叶子知道这一次她又错了。

叶子仔仔细细回头找鞋，然后一直向成走去。成看见叶子披了阳光走来，风吹起了叶子的长发，成想叶子真美，属于阳光的美。叶子说老师你没回家呀？成说叫我成吧，叶子笑笑说老师你忙吧我要去做作业。成说叶子我喜欢你的作文，很喜欢，又不知如何评价，只好不打分。叶子说那是我乱写的，老师再见。叶子知道她永远也抓不到童年的那只红蜻蜓。

晚自习下课很久了，叶子逼自己做完那份讨厌的数学试卷才回宿舍。外面很黑，叶子抱着书在黑暗里深深吸气，想起了成，想起白天在走廊里碰见过，叶子刚要打招呼，成却抢在前面说你一定要喊我老师才安全吗？叶子立刻慌得想逃，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成说叶子叫我成好吗？叶子摇头说老师你知道花开的声音是最美的声音，而我的声音里应该只有我自己的回响，成说你在强调你——“应该”？然后成走了。叶子此刻站在黑暗里想“花开的声音”，她知道她必须独自完成这个过程，叶子一直希望自己能平平淡淡过完年少岁月，成是一个意外，一个让叶子害怕惊慌却也甜蜜温柔的意外。

以后的日子顺顺当当过来了，叶子每日看书学习，成仍旧和同学们打得火热。叶子见了成还是叫老师，成应着，不再说什么。

初夏，叶子穿起她的白衣长裙和同学们一起送成。成笑着说行了弟兄们别送了，叶子很想说再见了成。成走时好像忘了叶子，只是笑着说大家再见大家再见。

范琳没来。

依旧是原来的生活，没有了成，同学们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范琳安安静静如一泓深潭，不再叽叽喳喳尖酸刻薄，也不再卖弄她的才华。叶子一次看见同桌的演算纸上写满了我的紫丁香的梦我的紫丁香的梦。叶子每日静静地不打扰同桌，她同桌现在最需要“一个无人的角落”，她悄悄地帮同桌收作业，放得整整齐齐留给同桌交语文老师。范琳放学便背书包去食堂，下了晚自习就回宿舍，谁也不理。

一天，叶子收好作业放在同桌桌上，范琳抬起头笑着对叶子说以后我自己来吧。叶子点头。范琳说谢谢你。叶子知道同桌终于完成了一个艰难的历程，她因此而成长为与以前不同的女孩。叶子很欣慰，她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同桌一样甩甩头发完成这个历程。叶子知道她还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不再想那双黑色的高跟鞋和那一片绿色草地。叶子决定努力地做。

然而放暑假前叶子收到了成寄来的邮件。叶子犹豫着，信和那个小盒子被叶子放了两天，叶子最终才下定决心拆开了信：

那样一个有阳光的日子，那个女孩不经意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记得她梳了两根小辫子，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

我看着她在洒满灿烂阳光的绿草地上追一只白色小蝶，我看着她在风中飘扬的黑发，我看着她如孩子般的笑靥，我还看着她赤了脚在草地上奔腾雀跃。

那个女孩，那个如此不经意地走进了我的生活的女孩，那个希望着做一个乡下人的女孩，那个固执不叫我名字只叫我老师的女孩，那个向我强调着花开的声音里应该只有一个人的回响的女孩！

我让自己认真备课、教书，就像她逼自己背地理历史做数学一样，她如此轻易就躲进了一天八节课里，我却笨笨地走时不敢跟她说再见……

叶子打开小方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蓝色的蝴蝶结。叶子忽然想起一首歌谣：“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叶子哭了。

叶子知道从此她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了。

高三了，叶子把许多念头都抛在脑后，不再想做乡下人的梦了。叶子开始发疯般地念书。

成一个月一封信，给叶子说他的工作他的生活。成说叶子不要回信，叶子要专心学习实现她做乡下人的梦。叶子细细读成的每一封信，她知道成在这一年里也飞速地成长，不再是那个被她踩了脚一跳老高的男生了。成步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让成长成一棵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大树。叶子更加努力地读书。她曾经和成站在同一条线上，而现在成把她拉下了很多，这长长的距离，叶子知道她要加倍努力，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叶子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吞吐的机器，同桌也开始发奋读书，不再舞文弄墨。叶子和同桌为了各自的理想而奋斗着。叶子有时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她很想看一看窗外的阳光，做一做乡下人的梦，很想见成，和成一起走入春天。叶子憋足了劲，等那个再生的日子。

预考前成来了最后一封信，让叶子好好考，说暑假去看叶子。叶子把成封在角落里，义无反顾地冲过预考，走进七月。

成去找叶子时，叶子妈妈说叶子到乡下去了。

然后成收到叶子的信，成急急地打开——

成：没等你来我就到了乡下，很抱歉。

到乡下的那天我高兴得很发疯，我扔了包就跑到外面，我想我终于成了乡下人！

第二天我一定要随大伯下田干活，他只得答应。我在清晨的田野里大声歌唱。大伯说别高兴得太早，农活很累。我挥起锄头，在我梦想已久的土地上做我梦想已久的事。成，干着干着我才知道我错了，初时的喜悦和得意因为一份难言的劳累而消失无踪，我的手上磨起了血泡，我感到了一丝后悔，如果我此刻是呆在家里的，那么也许正听那盘《田园》吧。我这才知道以前自己在作文里轻轻松松地写我希望自己成为乡下人的那种文字是多么的浪漫、幼稚而不合实际！

我以前很不喜欢范琳那种轻巧透明的文字，虽然从纯文学角度上看颇具美感，但内容和风格都太浮，华而不实。而现在我知道了，我又何尝不是那样呢？我以前所追求的“乡下人的生活”原是田园诗里的。第一天到田间干活，我觉得自己的苍白，成，我要在这片土地上真正踏踏实实地成长。

我于是每天都随大伯到田间去，这几天已少了很多窘迫。今天我们刚收了葡萄，成，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一串串的小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时，我简直想对这片土地顶礼膜拜。这神奇的土地，长出了这么多这么多美丽的果实来。我抱着整整一筐葡萄到路边去卖时，第一次感到了真实的拥有。一辆长途车路过时有人来买葡萄，他问我大姐葡萄多少钱一斤？我一听大喜。回家后我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黑了，大伯也说我真成了乡下妹子了。邻里们夸我城里的娃儿能吃苦，我渐渐地学会用方言和他们聊天了，他们也渐渐忘记了我是客。直到现在我才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成了乡下人。

成，我不知道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乡下民风淳朴，在这里，我总觉得文字是多余的，所以也就很少动笔，写出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成，我希望你懂。

忘了告诉你，我报的是师范。范琳考上了××大学新闻系，她要做个记者。我想做老师，做一个好老师，和你一样出色。

成，我知道你一定在惊讶着我的改变，记得吗？我曾说过，花开的声音是最美的声音，成，你听到花开的声音了吗？

祝

安好

叶子

成合上信，成知道叶子终于用她自己的回响应和了花开的声音，成很想马上见叶子——一个黑黑的乡下女孩。成又想起那天下午叶子在绿草地上的欢乐，想起叶子的黑发在风中飞舞。成知道那个下午永远成了过去，等待他的，是那个叫做叶子的黑发少女。成意识到直到此时叶子才伴着花开的声音真正走进了他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女孩叫什么，但在我心里喊那女孩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