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一个空间 韩忆萍
天色微明。六点二十分。
楼下传来脸盆、杯子相碰和刷牙的声音。寝室里的电灯还没亮,黑暗中有人划亮火柴,点燃了蜡烛。二零七寝室里也响起了穿衣服的声音,像耗子在木头上磨牙齿。早起者开门出去,不小心踏在门口那一滩汪汪的水里,溅起了细小的水花,弄脏了她漂亮的红皮鞋,恼得她恨恨地骂着。谁叫楼道水笼头就安在门边?谁叫漏水洞被堵住水都漫到地上校工却不来修修?再过几天,恐怕二零七室内也要水汪汪的一片了。微明的黑暗中,响起了贪睡者无可奈何的呵欠声和嘟哝声,有人示威性地把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木床压得“吱吱”直叫。
灯亮了,晃晃地刺人眼目。六点二十五分,喇叭里响起了听腻了的《运动员进行曲》。大家更忙了:洗脸的快快地洗,刷牙的快快地刷,再抓紧时间往脸上抹点奥琪、乐斯……只听得一阵进进出出的急促的脚步声。因为进行曲一进行就意味着马上到操场集合。迟到三次者作一次旷课,旷三节课者就请“bye—bye”。虽说不是真的“bye—bye”,但到办公室陪陪班主任也是免不了的,那实在是令人不愉快的事。
响起了第二遍进行曲。同时传来了体育老师中气充足的极有礼貌的声音:“请还在寝室里的同学马上到操场集合……”
楼上楼下一片响亮急促的脚板与地面相摩擦的声音。二零七的人便慌了。琼问夏穿好没有,夏心急地说:“还在床上哪。”敏一边对着镜子梳她那柔滑的头发,一边埋怨:“这老师也真是的,刚亮灯就做操,整整提前十五分钟,催命也得等人家收拾好嘛!打开水的时间也没有了。”
没有人顾得上和她搭话。
夏这时跳下床来,趿着鞋子,两手提着裤子,心慌地说:“哎呀!我这裤子怎么提不上去?!”我一瞅,笑道:“来一个跳跃运动,跳一跳再提一提,谁叫你穿这么瘦的裤子?”夏果真姿势优美地跳了两下,同时手用劲往上拉,终于穿好了。进行曲已经接近尾声,大家都往外冲。帐子里忽的一声长长的呵欠,接着惠的声音传来:“敏,替我请个假,就说我不‘好’的。”这家伙,经常不“好”懒在被窝里。夏跑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哎呀!我还没梳头呐。我的梳子呢?”她在床上手忙脚乱地找着,操场上空回荡着“立正”的口令声。惠都替她慌了:“还没抹宝宝霜呢,快点!”夏此时却不慌不忙地说:“头发梳好再走嘛,这有关我的仪表问题……”
早自习下课铃一响,一股又一股汹涌的人流涌向食堂,食堂立刻成了乱糟糟的战场。我紧紧地端着饭碗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撤下来,回头看看仍在争斗拼搏的饥饿的人群,不觉暗暗吃惊:自己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快就“冲杀”进去又“突围”出来。低头看看碗中的菜,五毛钱的蒜苗炒肉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片,叫我怎么把这三两饭吃得完?!算了,只好回寝室冲点开水,可不知还有没有?经常打不到开水,谁知那烧开水的是不是又到街上茶馆去聊大天了呢?一元五的水费是白交了,还不如当初买点泡泡糖吹吹泡泡!
第一节课刚下,语文老师拉开门,和微笑着的数学老师碰了个脸对脸。他一向这样,早来晚去。又得少看几页小说了,我想他最喜欢的莫过于是多上几分钟的课了。他放好课本、笔盒,在课桌前背着手踱了一圈,再踱到讲桌前,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翻开课本,抬头说声:“上课!”于是大家懒懒地站起问个好,讲完一道题才听到上课铃声。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四大页,又快又多,简直令人难以接受。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教学方法很不错。
正头昏脑胀之际,耳畔终于传来了盼望已久的铃声。啊,下课了!脑子一下清醒过来。好想到走廊上看看远方田野诗意般的绿;好想吸几口凉的空气,伸伸懒腰……偏偏数学老师还在没完没了大讲特讲三角函数的五点画法。广播里响起“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的甜甜童音,那一定是个可爱活泼的乖男孩。我不看数学老师,自顾自地做起“轮刮眼眶”。要是他瞅见发火,我也振振有词地对他说:“为革命保护视力,有什么错?”反正又不止我一个人挨训,琼和夏也是同谋。不过他正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数学王国里,神色专注且面带微笑,因此也就无暇顾及我和同伙们的无声抗议了。好在过了一会儿根本不激动人心的进行曲响起来,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下节课再说吧,下课!”
于是,站起来一群头昏眼花的人。有人放肆地打着长长的呵欠,有人惬意地伸个软绵绵的懒腰。蜂拥着挤下楼,做完了优美的韵律操,大家三三两两返回教室,或看书,或做作业,或说闲话,偶尔有人哼哼歌……琼说三班又有两个女生找到工作不读书,铺盖都搬走了;夏说这届不会分科了,已有文件下达;敏他们立即反驳她这是妖言惑众……身处五十个同学中,我不免仍有孤独感。没有人和我说舒婷、北岛,没有人和我谈《神圣忧思录》和《基督山伯爵》,没有人和我唱刘欢、费翔,跳迪斯科哼哈哈……我只能像别里科夫一样把自己装进套子,隐藏得深深的,努力把自己培养成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只看书本的学生。为这,我已经两个月没和亲爱的乒乓球亲热过了。再说学校里只有几张球桌,而且在男生院里,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唱,想跳,想翻小说,想大笑……
塞满了函数、平抛斜抛以及之乎者也的脑袋沉沉的、木木的,我简直有些头重脚轻。好想带一本好小说到一片干净的没有人走过的草地去静静地看看,或是弹着吉他独自一人赤脚坐在河滩的乱石上唱唱《问夕阳》,问问它学校为什么不开辟第二课堂?
不知什么时候,政治老师已经坐在讲台上了。我讨厌上政治,真正的枯燥无味,讲的都是些不现实的东西,多背上几遍不就行了!此刻我真希望和谁斗斗嘴,哪怕争得面红耳赤,青筋直蹦。我推开窗子,窗外阳光满地,风柔柔地滑过初晴的天空和田野。不远处,那条铺满枯黄叶草的小路上,站着两个小孩。男孩手里拿着纸风车吹着,站在他面前的女孩羡慕地看着他。那男孩不吹了,把风车递给女孩。女孩吹着,看着“呜呜”转的风车快活地笑着,叫着。看着他们,一丝笑意荡漾在我的嘴角,那不是童年的我么!这一瞬间,我好想去追寻那个活泼天真的我,追寻那些爱说爱笑无忧无虑的童年伙伴。然而,我是无法去寻觅、无处去追寻的了。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景象,童年的我早已杳无踪影。我一阵惆怅,痴痴地看着那两个小孩欢欢快快地走远……
琼在后面捅我,我回过神来。老师在上面尽心尽力,全神贯注,下面一群人似听非听。深沉的寂静中谁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引出哄堂大笑。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起哄,有人剪指甲……
我干脆伏在桌上睡觉。
晚上是庆祝元旦联欢会。教室布置得像老妇人严肃的面孔。黑板上写着五个干巴巴的字:元旦联欢会。主持人一味的出题,脸上挂着干瘪瘪的笑,班主任也不失时机地来一道英语题凑热闹。不像联欢,倒像考试,除了这些难道不会搞些别的令人愉快的节目?一点联欢的气氛都没有。时常冷场,只有嗑瓜子的“毕剥”声。班主任坐镇,语文教师请大家跳舞,一个也没响应,好不尴尬。我只得唱了一首《原来的我》,自我感觉还可以。只是我无法找回原来的我,谁能给我们一个快快活活的空间呢?
回到寝室,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联欢会太没意思。我提议合唱一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立刻全票通过。我和敏互相搭着肩站着,敏边唱边甩响指,我则用力跺着脚,夏用饭勺敲着碗,惠和琼双脚悬在床外使劲拍着手。整个二零七翻了天,我们像是要把积蓄多日的热情和烦恼全都宣泄出来,笑得滚倒在床上,乐不可支……
现在我才明白:所有的痴男怨女在踏出爱情这一只脚的时候痛苦便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