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六弦琴 寒夏
为什么耳边总响着六弦琴的声音呢?谁在弹?我知道,小舅舅送的那一把是锁在柜子里的。我自己锁的。
看过医生之后,夜里还是睡不着,这种病叫做神经衰弱。见鬼,谁起的这么吓人的名字?“衰弱”。我衰弱了么!我十七岁还是七十岁?
数数吧。“一、二、三……”月光投在书桌上,我知道已是下半夜,再若不睡,明天上课要听不进的。“五十、五十一……”借来的物理习题集要还了,得快点做完。哦,为什么男孩子们会把解物理、数学题当成享受和乐趣呢?为什么我一见到习题集就脑袋发胀呢?为什么我一上语文课就莫名其妙地亢奋而一上数学课就相反呢?难道……
不!不许这么想!
每当我心里出现这个可怕的“难题”,我总要像罪犯一样颤抖,生怕自己被这个“难题”拖入缪斯的王国。不,不能学文,想一想都是过错。路只有一条。没听见米老师怎么说吗?“文科班都能考九十分的题,你们为什么考得这么差?说句不好听的,文科班,那都是理科上不去的呀!”听听书香门第的家里怎么说的吧?“咱们家两代学理工的了!”医生(包括名医)、工程师、研究员,物理、化学、生物,占全了,唯独没有什么中文、历史、经济!不能辜负了他们。
春天悄悄跑了来,我只能让它从笔的旁边溜走,每次摸稿纸都觉得像小偷。我在极力扼杀我对文学的兴趣,能少写一个字就少写一个,把时间全花在理科上,题海呛得我喘不过气。可是,每次考试,分数最高的是语文、英语而不是物理、数学。
“二百一十一、二百一十二……”
赶不走的六弦琴声!
今天早上,梅老师叫我到她办公室去。“你参加文学小组吧。”她手里拿着我的作文,笑着说。她大概以为我会乐得蹦起来,起码也会愉快地答应吧?老师,你不知道啊,起码有四个语文老师动员我学文了,从初中到高中,写作文是我最不费力的一件事。可我,知道不该把这没有用的本领引为自豪。对不起了,老师!
“下学期要分文理科班了……”我所答非所问。
“那么,我看你很有文学基础呀……”
“可是,我要学理。”我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她。
沉默。
我红着脸,轻轻说了一句:“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逃跑似地转身走了,背后是梅老师忧郁的轻叹。
六弦琴声还在响。没有谁阻止我弹琴,是我自己。没有谁强迫我不去碰稿纸,也是我自己。有人说,有毅力的人是最伟大的人。
班长欧毅来找我,说请我编几个小品,开主题班会用。他那真诚的目光使我不忍拒绝。创作!难道我要走上创作这条路吗?我借口功课忙,想推辞。可欧毅的目光明白地告诉我:“你不会撒谎,请你答应吧!”
终于我答应了下来,但心里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我不敢回家写,每天放学后到图书馆去坐一个小时。一个星期我完成了四个小品。这下欧毅满意了。我却觉得像小提琴断了A弦似的那样累。我对爸怎么说的?
是,我不会撒谎。可我这是在干什么?
班会结束后,几乎全年级的同学都读了我的剧本,认识了我这个可怜虫。该感到光荣和幸福,不是吗?可我只觉得羞耻,尤其是在班里的理科尖子面前更是羞耻。他们一定在心里说:“她呀,没出息,别看总分还可以,全是靠文科提上去的!”
此后我几个月没摸稿纸,作文也常迟交。
我的六弦琴是不是自己会唱?为什么夜里总有那伤心的音符在我耳边响?
“二百七十、二百七十一……”
班里的秦榕转学走了,去的是宾馆服务员的培训学校。走的那天全班开了欢送会,她又跳了那个不知演了多少次的俄罗斯民间舞。大家还看不够。后来她又唱了歌,别的同学也唱了。欧毅递给我一把吉他,我躲开了,像躲一条蛇。秦榕走过来,泪水在眼里转:“你不肯为我弹一次吗?”
我还是弹了。
记得小时候躲在小树林里,忽然看到一只亮蓝色的蝴蝶从眼前飞过。于是我感到一种奇特的幻觉般的思想流过全身,跑回家去用我认识的大部分字在纸上拼起来,成了这个样子:
蓝蝴蝶飞到蓝树林里去
蓝气球飞到蓝天里去
蓝鱼儿飞到蓝海水里去
还有我哪!我是蓝色的小姑娘
有人说,这就是天赋,这就是灵感。
不。我一定看错了。
根本没有亮蓝色的蝴蝶。
许多次睡不着,我都在求着一个什么人:若你能的话,请给我数学天才吧!哪怕让我一下子为写作文愁得吃不下饭!求你了!
可几年了,总没有实现。
“五百二十一、五百二十二……”
寂寞的六弦琴因为没有我的手抚它的弦,所以要自己唱出来。
它能唱。
那么我呢?
说到我的长相,最有特征的就是脸上那如满天星光的雀斑了。它们倒也不是从小就生着的,当我豆蔻年华时,就陆陆续续来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