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星光 饶雪漫

叶弯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

用她的话来说,我和她的相遇是“九月一场悲哀的约会”。

那一天天气很好,我沿着青少年宫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灰色的教学楼远远地立在眼前,刹那间我神情恍惚,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年怎样的生活。初秋的阳光温柔地倾注漫射开来,四周都洋溢着和平景象,但我心中一片冰冷,我知道这阳光是不属于我的,落榜的我已经将这温暖完完全全地错过了。

书包重重地压在肩上,很疼。从小到大就喜欢背大大的书包,任它在肩上荡来荡去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特别是高三的那一年,听铅笔盒在里面撞得砰砰响,仿佛在不停地昭示我十年寒窗就要结束而外面的世界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心里的感觉真的很美很好。可是现在呢,我只觉得压在自己肩上的是一份吉凶未卜云遮雾障的未来,压得肩很疼。

还记得放榜那天是个扇了风扇仍然热得人汗流浃背的鬼天气。妈妈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可在她怀里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儿时的温暖,而是让我逃不开的压抑和内疚。隔着一层泪水看她,妈妈真的老了,脸上是那种怎么样也掩饰不住的忧伤和苍老。那一刻我恨死了我自己。不是我不小心,但我还是失手,打碎了我自己的梦,也打碎了她和爸爸的梦。

写着“青少年宫高考文科补习班”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斜斜地靠在教学楼三楼的墙边,我审视了它一两秒钟,知道它将无声无息地葬掉我一年的欢欣和喜悦,在我已失去所有骄傲的心里,它就像墓碑一样。

坐在教室里,我敏感地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互相观察,眼神仓仓促促地来仓仓促促地去,却明显地交流着一种同甘苦共命运的激情,毕竟都是曾在高考场上冲过锋陷过阵却不得不含泪败下来的勇士啊。

“我们换换位子可以吗?我习惯靠窗坐。”同桌的女孩子突然求我,还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袖口。我转头看她,捕捉到她脸上闪过的一抹我不忍拒绝的渴求的神色,于是我没说什么,起身与她换了位。

“多谢多谢!”她连声谢我,趴到窗口去不知看什么地看了一下,这才坐下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叫叶弯,弯弯的叶子。”为了让我更明白一点,她一面说还一面用手指划了一道弧形。

“你呢,你叫什么?”她问我。

“傅泠。”我回答她,然后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深很美,不知为何我便不可遏制地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河岸边柔柔的细沙以及夕阳西下时轻轻抖落的金色光芒。

哎,也不知自己选了这个补习班究竟是对是错,爸妈是希望我回原校插班复读的,那是全市最著名的重点中学啊,看看校门你便可以想象到里面藏了多少的骄子正雄心勃勃地准备着天南海北地去闯世界。

一切有关读书的记忆仿佛都是从初二开始的。那时爸妈仍留在家乡工作等待着调动,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闯到这个城市里来,寄居在亲戚家里。一个女孩身边本应有着另一个女孩子,彼此述说着内心温情的秘密,依偎着长大,但是环境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同班的女孩们就是从那时开始念琼瑶三毛亦舒,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某个打窗前摇摇摆摆走过的男生,开始红着脸去享受那份初始的青春的。的确是快乐悲伤骄傲迷惘都可以自由自在摆在脸上当作一种享受的年龄啊,我却背了大书包不知疲倦地念书,唯一目的便是为了能考上那所重点,好慰藉远方父母思念而又期待的心。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回去了。我怕,怕迎向我的面孔上全装满了那种让我愤怒的同情和安慰。没人能想到我会落榜的,没有人。

我想起高中时的班主任,发榜的第二天她就来看我,还提来一大篮苹果。关在我的小屋里,她给我讲了一大通“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通俗易懂、挺能让人接受的道理。风扇在微黑的空间里吱吱地转动,我在不知不觉中不停地点头。毕竟这还是三年来她第一次与我这么谈心,以前从不,见了我只是温和地赞许地笑笑,像我这样的学生应该是她眼中顶好顶好的用不着谈什么的人。只有早恋的男生女生最怕她,稍有点风吹草动准能被她迅速地捕捉到,用她的话来说便会被找去好好“聊斋聊斋”。据说她的绰号“雷达”便是这么来的。

妈妈留她吃晚饭,坐在我家的饭桌旁,她一下子红了眼圈,说是她班主任没做好,连我这样的优等生也栽了跟头。爸妈连忙齐声说怎么能怪你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们阿泠自己不争气。后来他们就讨论什么“心理素质”的问题。我无语,心里就像一直有一把弯刀正在松一下紧一下地割着疼。

那时还是夏天,高楼大厦空隙里的那片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夜风吹来,硬硬地打在脸上。我就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泠,你真的有勇气从头再来吗?

接下来便是昏昏沉沉的深秋。

很难见到晴朗的阳光,天空总是怪怪淡淡的一片灰色。复读的日子就这样好一天歹一天地在经意和不经意间滑了过去,只是当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落进了鲁迅甲午战争本初子午线反函数所组成的密不透风的网里时,我才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懂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了。

在我们的教学楼的顶部,是一块空旷的地方,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我最爱在课余时爬到上面去看书,不看书时,俯在石栏边看那片灰濛濛的天,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

那天下了一上午的雨,直到中午才停,雨不大也不急,徐徐缓缓地落下,像落着什么忧伤的旋律。地理老师来说有急事,下午的课改在晚上补。给爸爸打完电话后我就拿了本《世界历史》到楼顶上去背。

上去后发现叶弯也在那儿。我看到她的背影,穿了一套牛仔装,长发却柔顺地披在肩上。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砰”地响了一下,觉得那是属于少女时代的某种东西,可是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其实叶弯常常带给我这种感觉,同桌两个月,话虽不多,但我看得出她是那种活得很自由自在的人,而且那份自由自在在我的身上是从来也找不到的。叶弯最大的特点是爱唱歌,一下课便任自己的歌声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荡来荡去,高上去时她的声音很美,清清纯纯的像正在欢快流动的春天的风。

我不由地走到她身边去,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在哭,眼泪大滴大滴地沿着脸颊无声滑落着。我慌忙扭过头去,那感觉就像高二时有一次上数学课,我不经意扫到同桌潘莉的几行日记一样,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安慰她几句呢?这方面我的确是没有经验的。中学六年,友谊对我似乎都只意味着见面时的点头微笑或课间的随意打闹,自己不会诉苦,也没人对我诉过苦。

怔了好一会儿,我从兜里掏出手帕来递到她眼前。手帕是才洗过的,还隐隐地散发着香皂味。她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我没再看她,悄悄地下楼去了。

坐在教室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叶弯满脸泪痕的脸老在脑子里飘着,究竟有什么事可以令洒脱的她如此忧郁呢?我猛然想起开学后不久语文老师曾在课堂上提过她,说她喜欢写诗,前不久才在全国的什么诗歌比赛中拿了奖。或许写诗的人骨子里都是这么多愁善感吧,我想。

记忆中自己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高三那年的元旦,明信片一下子送得满天飞,连平日里有矛盾的同学也在一张卡片上堆砌出一大段祝福之辞来互赠。我也不得已卷入了其中,当时真是迷信得要命,天真地认为祝福越多高考便真的会越顺利。有个戴眼镜的被别的女生称作“酸菜”的男生在卡片后面为我写了一段长长的与众不同的话:“你的确是一个公认的出色的好学生,遗憾的是这份‘出色’对你来说是堵可悲的墙,隔着你的心与别人的心。所以祝新的一年中你能找到真正的友谊——那才是你最需要的东西。”

这段话狠狠地刺痛了我,没想到连不熟悉我的人都能看到那些被我刻意忽略了的深深的孤独和寂寞。回家看到书桌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参考书和试卷下露出的日记本的一角,便再也忍不住地伤伤心心地哭了。恰好那天表哥来串门,见我哭成那样便说:“都快成大学生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山穷水尽地哭什么呢。”我听了就没头没脑地冲他喊:“你知道什么,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不考了不考了退学算了。”

嚷完了,唯一的选择还是只有静下心来读书,阿Q一样对自己说友谊有什么用呢。就这样忍着内心的焦渴,一夜夜地让桌前的灯光无休无止地燃烧。特别是在夏夜,总有一些小虫飞来飞去丁丁当当地撞在灯面上,我便想象那灯光是火,而我正在里面悲壮地涅槃,醒来时便已置身于外面的世界了。

如今想起,恍如隔世一般。只是那个男孩子,听说他现在正在南方某所大学继续着他的学业。此刻我真想知道,当南方热情的阳光炙热地翻晒他古老的梦想,当习习的海风轻柔地吹动他年轻的思绪时,他仍能想到我吗?一个他认为相当出色却相当孤独的最最需要友谊的女孩子?

到了吃饭的时间,叶弯才回到教室。从她的脸上我找不出一丝哭过的痕迹。把手帕还给我后,她简单地说:“去吃‘担担面’怎样?我请客。”

那是一间很小的偏僻的面铺,四周静极了,桌面上铺着洒满了淡紫色小花的桌布,无名的音乐远远地远远地飘过来,是忧伤的令人想掉泪的曲子,像上午的那场雨。

叶弯道:“谢谢你今天没劝我。”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哭的。”

“是吗?”她浅浅地笑了,摸摸自己的脸说,“高中时也这样,我稍有点不开心他们便说我摆出一张为赋新词的面孔来。”

“听老师说你写诗?”我问她。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不喜欢诗不照着写几句的,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高一高二时还写小说呢,又长又厚,全是少男少女相识相爱含泪挥别的故事,除了自己没别人看过。”她直率得让我惊讶。“全是编的。”她说。

“后来呢?”

“后来成绩就那样写下去了,怎么抓也抓不上来。倒是你,次次做题我看你都滴水不漏的,干嘛也复读?”

我说我不知道,稀里糊涂地便被命运推到这条路上来了。

“那你高一时在想什么?”她很感兴趣。

高一?或许高一该是我十八年来理想最明朗的时期吧。“背《牛津字典》。”我对她说,“那时我想做翻译,我认为翻译比较有可能周游世界。”

叶弯听了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她煞有介事、老气横秋地总结说:“年少时候谁没有梦!”

面端上来,热腾腾香喷喷的。“快吃吧!”她催我,“多吃几碗,我很少请客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同学请呢。”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流出一种我不忍触摸的思想,我知道她想说点什么,她想说她理解我。

回去的路上我拼命地回想自己高二高三是怎样过来的,没有诗没有梦更没有小说的日子,理想已被磨成一句话:“上大学了,上了大学便等于有了一切。”

“值得吗?”我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到了青少年宫已经是将暮未暮的时分了,那间小小的卡拉OK厅已经开始营业,深红色的门帘重重地神秘地挂着,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叶弯告诉我她一直都好想飞,冲破一切地展翅高飞。“以前写小说时有过飞的感觉,飞在梦里。”她说,“我曾耐心地等待过一个可以闯进梦里来的人,一个可以在我受挫时为我挡风雨的……boy,可是最终也没等到。”

“为这个哭?”

“怎么会!”她笑,脸色却又迅速地黯淡下来,“只是心里闷得慌,整天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青春稍纵即逝啊,我怕什么也留不住。”

听着叶弯的话我突然间觉得我还没有长大,我甚至从来没纵容自己去幻想一个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眼睛鼻子的男孩子。十六岁时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女孩要是从来没有过对白马王子的幻想她的青春是残缺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一份残缺的青春了。现在想那无数个心甘情愿地埋进书本、埋葬心中那片蓝蓝天空的日子,不知怎么觉得自己挺蠢。

地理课时我老走神。也许叶弯说得对,青春易逝啊,怕只怕时间会取走一切精品,一个女孩美好的未来和洋洋洒洒的希望,只留下过境的风和呆板得让人发疼的寂寞。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张广告不大,但挺醒目,大红的字招摇过市似地贴在广告栏里。

叶弯站到它面前去饶有兴趣地研究了半天后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阿泠,这次说什么也得去试试。”

广告是青少年宫那间卡拉OK厅贴出来的,说是要招一名女主持人,条件是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普通话好,有优美的歌喉。

叶弯说她等待这个机会等了好久了,只是不满那广告,写得像征婚启事似的。

我告诉她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元旦这几天一过,期末考就迫在眉睫了。“再说,”我问她,“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不会。”她笑嘻嘻地答我,“先斩后奏。”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支持叶弯该不该佩服她的勇气。前几天她给我看过一些她以前所写的小诗和小说,在她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里,少女的梦美得令人眩目令人嫉妒,也许这一次是想冲出梦里来真真实实地寻求一些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但是梦与现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叶弯有可能让它们重合或连接吗?

那晚又有补课,数学老师从北方搞来一套试题,急着要给我们讲解。几十道题密密麻麻、拥挤不堪地印在一张试卷上,据说是为了节约费用。两个小时的课听完后,回家便只感到头昏眼花的累。

爸爸怜爱地对我说瞧你累得那个样子,以后晚上的课就不用去了,再说你以前的老师不是说过了吗,你最重要的是培养良好的心理素质。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喝一杯热茶,茶雾袅袅上升,我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潮湿。“爸爸,考上了大学又怎样呢?”

“怎么想起问这个?”爸妈都好奇怪地看我。

“至少你的前途我们就不用担心了。”爸爸说,“从你第一次背上书包走进小学起不就为了这个吗?”

“我们是希望你能过得比我们好。”妈妈尽挑时髦的话来说。

可我总觉得他们的话有气无力没血没肉的。

七彩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柔软而迷离地射下来,射得我身上的衣服全变了颜色。一个女孩拿着话筒在唱一首忧郁的《滚滚红尘》,在她身后的电视大屏幕上,MTV的画面跳跃不停,一会儿是森林一会儿是海洋一会儿又是穿了白纱裙托腮沉思的少女。

叶弯坐在我身边等着上场,她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了,显得清清爽爽的,露出一截细细长长的脖子。她告诉我,《滚滚红尘》她看了五场,场场看场场哭,连台词都能背下来。

“记得你说明天就是三毛的祭日了?”

“是的,一年真快啊!”叶弯说,“曾几何时三毛是我生活的支柱,我如饥似渴地去读她的书,如饥似渴地想为自己建立一份像她那样浪漫、乐观、豁达的人生。可是一年前这支柱突然倒了,倒得那样迅速那样莫名其妙,有一阵子我真恨三毛,恨她骗了我。”

“现在还恨吗?”

“不恨了,”她耸耸肩,“看《简爱》时看到简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什么。’三毛有她的理由。”

叶弯说完,便跑去准备她的表演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四周的环境让我想起表哥结婚时所租的那间舞厅。当时正是高考前复习得最昏天黑地的时期,爸妈硬要拉了我去,说一来感谢表哥对我的照顾,二来可以换换脑筋休息休息。我坐在那里,灯光也是这样柔软而迷离地照着,我看着一对对舞伴在舞池里轻盈地滑动,心里却想着历史老师说的那道怎么也得背熟的有关“中美关系”的题,就像在两个世界游走一样,晕乎乎的。这时突然有个西装革履的男孩子站到我面前来,朝我伸出手,还微微欠了欠身要请我跳舞,我急红了脸慌忙摆手说我不会我不会,你请别人好了。爸爸在旁边挺开明地劝我去吧去吧,反正进了大学也有扫盲舞会。可最终还是没去,男孩子讪讪地走了,笔挺的西装背影诉说着一种委屈的失望。可是当时我不后悔,我觉得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男孩握住手抱住腰的感觉很不舒服,很脏。

但现在我很后悔,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会再有男孩子来请我跳舞,说不定那天自己已经老了。青春不再来,岁月,也早已换了话题。

叶弯拿起话筒,声情并茂地唱起那首她最爱的《飞扬的梦》。

记忆里

在记忆的湖里

曾经有绚烂的春天

却在一季落叶以后

——

记忆里

在年轻的梦里

也曾有年轻的故事

却在模糊的泪

和无数个冲动的日子里

拾起了生活和自己的悲哀

年轻的希望里

总不忘记提醒自己

没有故事没有等待

没有太多的悲哀

再一次告诉自己

没有神话般的爱情

没有开始

没有结束

只有年轻飞扬的梦

叶弯的歌声真的很美,听着它,我仿佛正听见花开的声音,点点滴滴地诉说着年轻的心海里许许多多如花般芬芳的愿望。就在她微笑着颔首谢幕的同时,我悄悄地走了出去。因为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或许最好便是这般沉默的祝福,能如星光一样温暖她以后遥远的不再与我共行的旅途。

而我,仍只有费力地去探索,探索我必须踽踽独行的人生。

叶弯果真就被录用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是期末统考的前三天。补习班的课停了,要我们自己回家复习。

停课的前一天中午,叶弯拉了我去楼顶上看看。冬日的风中突然有几只灰色的鸟扑着翅膀飞过,想展翅高飞的愿望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那首“小小鸟”的歌,真想听叶弯唱一唱。

“还参加考试吗?”我问她。

“当然。”

“下期不继续念书吗?”

“或许。”她“叭”地一下坐在石栏上去,一点也不怕摔下去,“起初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我去做这份工作,连平日最支持我的大哥也反对,好像我要下海做舞女似的,万般皆下品——”她停了一下,看看我,“你怎么想?”

“条条道路通罗马。”我说。

她笑了,递给我一盘磁带,夹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

“录给你的。”她说,“回去听吧。”

我找出录音机来,里面的英语磁带已经很旧了,黄扑扑地让我想起那些想做翻译的日子。把叶弯的磁带放进去,一会儿她的声音便真真切切地响在我耳边。

泠,你相信缘分吗?

也许我们的相遇,是九月一场悲哀的约会,但我仍庆幸有缘与你结识。多交一个朋友,如同多读一本书,从你的身上,我读出一份沉默的坚韧,一份平凡的美丽,一份踏实的努力,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可是它们,对我,真的很重要。

高考的失败,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毕竟也是我第一次走出梦里来看这个世界,才明白,人生,不是梦可以代替和解释的。

那天,被你撞见我哭,至今我仍谢你没有劝我,而留给我那样一个恣意流泪的机会。不要以为只有你看见了我的悲伤,而你的失意被你深藏眼里被你强忍我便不懂。

一直都好想和你谈谈,面对面的,可没想到最终选择了这个方式。泠,我知道高考失利对你是人生一次不公平的待遇,你从前的努力和付出谁都看得出来,但我们总是在磨炼和伤痛中才能慢慢长大,你说,是吗?

这一次我做出这个选择,不是没想过。其实我好想进大学,好想有机会拖着行李神采飞扬地迈出候车室。可书上的东西,有的离我实在太远了,我恐怕青春会被耽搁,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总要选定一条路来走,是错是对只有走下去才知道。泠,要记住,失意时不要老是回首过去,走过的路已经走了,后悔只能伤自己。不是有句话吗:“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为我祝福吧!也许以后的路不能再共行了,但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曾有过的看似平平淡淡实是风风雨雨的日子,因为我们在意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对吗?

愿星光照耀你!

会时时想你的:叶弯

我哭了。

泪水快意地冲过脸颊,将心里那个缠了许久的结“砰”地冲了开来,迸裂成一片灿烂的寻找已久的星光。

新年过了。

新学期到了。

我在书桌旁收拾东西准备去报名,这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悄悄地没有足音地来了,如同那个喜欢在下课时靠窗低吟浅唱的女孩闯进我生命来一样。

我很挂念叶弯,不知道这一期我身边的座位会不会是空荡荡的,说不定一生就这样擦肩而过了,以后只是在不同的路上以我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前行,但我并不悲伤,毕竟在相处的四个多月内,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彼此许多,毕竟无论现在做着什么将来做着什么,我也已经懂得唯一的信念是——无悔于青春,无悔于自己!

愿星光照耀我们,永远。

不知何时何地,你将织成网的目光洒诸四方,网住了我成熟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