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绝响

——史学宗师司马迁

司马迁似乎天生就是要为民族历史作见证的。父亲司马谈在汉武帝元年间为史官,即太史令。此后子承父业,“年十岁则诵古文”的司马迁在 37 岁时当上了史官。然而,如果不是此后经历了一段人间惨剧,他的《史记》会不会被后人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是要打个问号的。一个平庸的历史学家,是很难具备《史记》中那么强烈的自由主义精神的。

公元前 100 年前后,正是汉武帝统治下的汉帝国与南侵的匈奴连年征战

之时。为了击退匈奴的进犯,汉武帝派骑都尉李陵,率 5000 步兵北攻匈奴。

第一仗杀敌数千,匈奴的单于大惊失色,急调 8 万铁骑前来应战,李陵且战且退,单于怕有伏兵不敢冒然追击。不料,汉军中的一名军候官突然投降了敌人。单于知道了李陵的底细,随即将李陵全军包围。这时汉将李广利(汉武帝爱妃的长兄)所率领的增援部队始终没有跟上来。经过惨烈的战斗,李陵寡不敌众,终于全军覆灭,自己也成了俘虏,投降了匈奴。

汉武帝得知消息后大发雷霆,下令要诛杀李陵全家。全朝文武见此情景也都随声附和。这时汉武帝问在旁侍候的司马迁有什么看法。性情耿直的司马迁据理进谏道:李陵将士不满五千,转战千里,连战十日,杀敌数千。匈奴举国之兵共攻而围之。李陵将士箭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仍英勇奋战。虽战败而降,是不得已而为之,以臣看来,他会寻找机会报效国家的。

司马迁的一席话还没有讲完,汉武帝便勃然大怒。原因是,由于连年战事不利,而汉武帝又一心想速胜匈奴,却屡屡失败。再者,司马迁言语之中流露出对于李广利的不满,这更是触怒了汉武帝,当即将他打入死牢。

按照汉朝的刑法规定,人一旦定了死罪,只有两个办法可以免得一死: 要么是用五十万钱来赎罪,要么就是押人“蚕室”施行宫刑(破坏男人的性器官)。由于司马迁是直接与皇帝发生冲突而获罪的,他的亲戚朋友慑于封建专制皇帝的淫威,都不敢资助司马迁,他陷入了绝境。

此时的汉武帝在这件事情上也十分为难。倒不是他珍惜这个小小史官的

生命,而是司马迁是闻名天下的学士大儒,又是在解答皇帝问题的朝议中获罪的,若真的把他杀了,就会败坏汉武帝好文学、喜才士的名声。于是他下令将司马迁处以宫刑。当时的士大夫都非常重视自己的名节,汉武帝以为若用暴力手段将司马迁变了性,他为了自己的尊严非自杀不可。这样一来,皇帝既保住了面子,还除掉了一个借修史与自己对抗的眼中钉。但是汉武帝没有想到,司马迁的志向,并不是做一个封建的士大夫,而是致力于将中国那恢宏的历史篇章,以及深藏在历史中的民族精神传承下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

这场天才哲人与暴君的较量,以天才哲人身受宫刑,身心遭到极大摧残的悲剧形式,演出了第一幕。然而,就从这时起,司马迁走入了一个人生转折点,从一个封建制度的奴仆转变为封建社会的逆子。他开始以他自己的思想、学识和胆略,对封建专制制度进行有力的揭露与批判。

司马迁忍受着奇耻大辱活了下来。他终日闭门不出,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撰写《史记》。终于在公元前 90 年,一部辉煌的历史巨著《太史公书》

即《史记》完成了。这部史书整整编写了 18 年,如果算上他 20 岁立志于此,

开始遍访全国,足有 40 年之久。《史记》全书 130 篇,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开篇,直到初汉时期,上下纵横三千余年。其中“本纪”12 篇专述皇帝,“世家”30 篇论说诸侯,“表”10 篇疏理历史发展脉胳,“书”8 篇记载典章制度,另有“列传”70 余篇介绍各阶层人物。这一巨著成为中华民族历史宝库中的经典之作。

一位身体残缺的人,何来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完成这一前无古人的伟业呢?我们可打开《史记》,从他对历史人物的记述中去追寻司马迁自己的身影。

司马迁将汉王朝的死对头项羽写进了皇帝才有资格入传的“本记”。他将这个最后败在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手下的楚霸王,描绘成了一位大义凛然的抗暴英雄。虽然最后项羽死了,但这是“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以人力抗击天命,宁死而不屈,虽败犹荣,赢得了英雄的一生。司马迁在项羽身上融入了自己反暴政、抗天命的思想。汉武帝以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淫威, 强施暴刑想压垮一个小小的“中书令”,可是,他不能征服司马迁那高贵的、傲岸的心灵。项羽兵败,司马迁受辱,这可谓“天命”,但人不能在“天命” 的强压下苟且偷生。那拼杀在沙场的楚霸王和在书案前指点天下的天才哲人,有着一样永不屈服的灵魂。

对于一心想致他于死地的汉武帝,司马迁超越个人恩怨,抱有清醒客观的态度。汉武帝一方面带来了汉朝的空前强盛,大振国威,另一方面连年征战也留下隐患。司马迁写道:“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可以说是得不偿失。司马迁在《史记》中既为汉朝的兴盛感到自豪,又敢于揭露抨击汉王朝的弊端。这不但体现了一个史学大家的风范,更显示出他超人的胆略。

追溯这位史学家的历程,有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中国古来就有“士可杀而不可辱”、“杀身成仁”的壮怀激烈,刀锯之余的司马迁“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宫刑不仅仅是一种残酷的暴刑,它更严重地摧残了男人的尊严和生活的信念。司马迁之所以“隐忍苟活”, 可以从他致友人信中的一段话找到答案:“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

脚,《兵法》修例;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 30o 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在与这些历史巨人进行心灵对话的同时,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事业的庄严与不朽。怀着对民族的一颗赤子之心,对于真理的信仰,对于自由的追求,他用自己的残缺之躯触摸和传承了中华民族不死的魂灵。在他面前,那些帝王将相不过是一个个匆匆过客, 司马迁和他那“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史记》则是一尊永世长存的丰碑。